第九章 你只关心你自己
夙衡对挂到城楼上的大字十分满意。他准备收工走人,一回头,看见不远处一个小身影鬼鬼祟祟地把自己的侍女连哄带赶塞进车里,自己也跟着飞快地上车。
眼见那辆马车就要拐弯绕向别处,他拍拍身旁的禁军:“去,把那辆车拦一下。”
想躲开夙衡绕路回宫的虞瑾若就这么被扣押了下来。
“瑾华宫也不远,我送你走回去。”夙衡不给虞瑾若谢绝的机会,淡淡说了一句,并示意身后的公公和禁军隔远一些,就开始往宫里走。虞瑾若没招儿,只好跟上去。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夙衡突然开口了:“杀我的理由?”
虞瑾若一惊,脚步顿了一顿,慌张地抬头看夙衡。
“是对我不满意,还是对我颁布的政令不满意?”他的声音听上去并没有什么波澜。
虞瑾若不吭声,低着头偷偷咬自己嘴唇上的皮。
夙衡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年纪不大,胆子不小。你们这些人行事都是这个作风?玄朝的律法这么随性?”
他略微提高了音调,语气中揉进了一丝严厉,把胆子不小的虞瑾若吓得一激灵,本能地“扑通”一声跪下了。
“皇上,妾……”
“起来。”夙衡停下脚步,俯身把她扶起来,下巴冲后头远远跟着的宫人和禁军抬了抬:“那么多人看着呢,你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正在暗杀我?”
他说着,又弯下腰去,轻轻拂去她裙子膝盖处的灰尘,边继续往前走,边慢条斯理地说:“以后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跪下,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不至于非得跪着才能和我沟通。还有,不用在我面前自称妾,你怎么和娴妃静嫔说话,就怎么和我说话。”
虞瑾若皱皱眉:“这听起来不合礼数罢?”
“礼数是可以改的,从前的礼数,我不喜欢。”
“可皇上以前也不这样。”
夙衡望着小姑娘疑惑不解的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嗯?”
“士昏迷三日,当刮目相待。”
“……也许妾……也许我和皇上听的不是同一个版本。”
“意思差不多。反正,你可以当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不是同一个人。人一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虞瑾若似懂非懂。
“昨日你说,从前我讨厌你,你还没说为什么。”
“皇上当真都不记得了?”虞瑾若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说:“皇上从前只喜欢一个人,就是清瑶姐姐。我是我爹和先皇硬塞进东宫的,皇上心里自然看不上。”
“我喜欢熹贵妃?”
“是。”
夙衡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待你很差吗?”
虞瑾若赶忙摇摇头:“那倒没有,你待我不错,我过得也不错。”
“我待其他人如何?”
“皇上向来仁慈宽厚,东宫上下没有谁说过皇上不好。”
夙衡突然停下,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虞瑾若。“我待你不错,待别人也不错,你们都不讨厌我。再者,如果真是想杀我,应当趁我昏迷的时候下手,可你们一直等到了我重新登基。看来,你们是对新政不满意。”
虞瑾若还没来得及接话,他又说:“杀了我,阿樘和阿臻太小,照例继位的应该是夙允。你们人多势众,又牵扯到朝中各家,我这个疯皇帝孤家寡人的,没有人会为了我问你们的罪,夙允继位后你们谋逆的事儿就草草翻篇了,新政也顺带推翻。你们几个东宫出身的赐个尊号挪个窝,剩余的原封不动留下,牺牲我一个,你们皆大欢喜。”
虞瑾若呆滞地望着他。她差点又膝盖一软,可想起他方才不让跪,于是跪也不是,站着又觉得惶恐,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
夙衡没有等她说话,扭过头继续向前走,边走边说:“我虽不记得往事,但看过宫中记录,也向朝臣和宫人尽可能详尽地咨询过。夙允自幼向往自由,对于朝政不甚关心,性格也颇为温和,你要推他当皇帝,他可当得来?当今朝中局势稳定,朝臣即便有些小矛盾,却大抵能够求同存异,和平共处,夙允从前只与朝臣中几位好友来往,你可有考虑过他登基是否会搅乱政局?如今边疆尚算安定,但周边国家从未停止对玄朝虎视眈眈,玄朝短短几月之间帝位几度更替,你可能保证不会有人趁火打劫?”
夙衡越说越严肃,声音里夹着怒意。他步子又大走得又快,虞瑾若垂着脑袋拎着裙子,在后面跟得踉踉跄跄,结果他突然停下,害得虞瑾若一个刹不住,一头撞在他身上。
夙衡扶住她的肩,又按住她脑袋上厚重的发髻,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眼睛。
“皇帝的责任不是养一群闲人,过锦衣玉食其乐融融的生活。皇帝要对百姓负责,要保证整个国家的独立、安全和完整,还要维持国内和平稳定的秩序,推进政权和律法的完善,努力让百姓的生活有保障,底层人民也能脱贫致富奔小康。这些你根本就不关心,你只关心你自己。”
虞瑾若呆若木鸡,哑口无言。
夙衡说的话她十分陌生,一时来不及去思考,唯独最后那句话让她很生气,且很委屈。她火气冒上来了一时间压不住,突然也瞪回去,用比夙衡更理直气壮的语气反驳他:
“朝臣是你的百姓,底层人民是你的百姓,唯独后宫女子不是你的百姓。我等十三四岁进宫,进宫前学的都是如何做个知书达礼贤良淑德的好女子,却没人教过出了宫该如何生存。熹贵妃勤勤恳恳侍奉你九年,为你生了阿樘;德妃身子那样弱,你要逼她生阿臻,她就为你去鬼门关里闯一回。如今你一句话将她们遣出宫,生生逼散她母子,你从不考虑她们日后如何生活如何再嫁,你只嫌她们是闲人,吃你宫里的饭。”
夙衡明显一愣。
虞瑾若越说越委屈,眼泪开始往眼眶里存:“是,我们是闲,闲也是你和先皇招进来的,你连自己身边的闲人都摆不平,只会讲些大道理。”
虞瑾若说完,低头跪下,置气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妾愚钝无知,只关心自己,妨碍皇上治理天下了。”
“我说过你不用跪……”
“见了天子要下跪,这是妾自幼学的礼数,不是你不喜欢就要所有人为你改。”
虞瑾若说完,自己爬起来,越过夙衡,垂着头快步离开,留下夙衡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