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劫

第四十八章 日月同天(三)

    云安王抬起手,指尖轻触冰凉的脸颊,湿润的触感让他有些意外。

    这是……眼泪?

    他将指尖放至唇边,轻轻吸吮,咸酸的味道让其双目愈加模糊起来。

    眼前逐渐灰暗,恍惚之间,斗转星移。

    场景再度变幻,只闻浓郁酒气,扑鼻而来。

    “殿下,皇上……当真将皇位传给了……”

    粗犷浑厚的声音响起,常闵甲胄齐整,手抚腰间,神情肃然。

    云安王定睛看去,当年的自己正面红耳赤的靠在檀木椅上,耷拉的手上拎着壶酒,方才气味,正是从之而来。

    栗辰儒踉踉跄跄的站起身走到常闵面前,口中吐出熏熏酒气,“常将军,您是不是也觉得……遗诏内容,令人费解?”

    “末将乃是粗人一个,还请殿下明示!”常闵看着酩酊大醉的大皇子,今日殿下再无昔日意气风发,满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许我一个云安王,可真是……好大的恩赐啊!”栗辰儒自嘲大笑,“本王觉着,本王这个自称,终究是弱了些。”

    常闵皱眉不语,以殿下这般模样,定是因遗诏而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或是发觉了常闵脸色微变,栗辰儒将酒轻放于地,随即一步三晃的走到屏风前,一脚将之踹倒。

    在屏风遮挡之下,是一深红色小箱,开合处上有一把精工密锁挂在上面。

    栗辰儒从怀中掏出钥匙鼓捣半天,迟迟无法对准锁芯,他恼怒的将钥匙甩与常闵,说道:“有劳将军,替本王开箱!”

    钥匙转动声响起,锁开箱启,常闵瞧清箱中物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又无旁人,无碍!”其反应在栗辰儒的意料之中,“尽管看,仔细看。”

    常闵庄重的双手将物件捧出,竟是一卷圣旨。

    圣旨缓缓张开,常闵细细阅览其中内容,脸色骤变,抓着圣旨的双手又情不自禁地添了几分力道。

    栗辰儒见状大笑,坐回椅上,猛灌一口酒,而后指着常闵手中圣旨,沉声道:“此乃!陛下亲笔……密诏!”

    恍惚间,云安王极为痛苦的抱住脑袋,心中突然涌上阵阵悔意,他想出言阻止栗辰儒,但又欲言又止。

    他明白,过去是改变不了的,做为一个旁观者,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重蹈覆辙。

    此刻眼中的栗辰儒,让他心生厌恶,云安王很疑惑,自己,怎么会这么讨厌自己呢?

    “常将军,看仔细了,规制,印章等等,真否?”栗辰儒眯眼浅笑,显得底气十足。

    常闵眼神慌张,饶是他乃军中大将再如何威武,阅览密诏详实后,也是无法镇定,他嗓音颤栗的问道:“殿下,此事可还有他人知晓?”

    栗辰儒摇了摇头,“既然是密诏,自然无人可证。”

    常闵又问:“那殿下有何打算?”

    闻言,栗辰儒从桌上抓起一空杯,提壶斟酒,他摇晃着站起身,稳定身形步于常闵身前,俯身递与对方,“将军觉着......本王该当如何?”

    气氛顿时无比低沉,常闵颤巍巍的接过酒杯,脸色暗沉,“末将心中仍有不解,若是按密诏所述,那二皇子所示的遗诏,难道是伪造的?”

    “遗诏乃是内阁宣读,本王这密诏,对他们来说,又与伪造何异?”栗辰儒朦胧眼神突地显露凶光,他将常闵扶起,语气轻柔的对其说道:“可愿助我,争上一争?”

    窗外,大雪飘摇,屋内,寒风肆意。

    冷风忽而袭面,云安王双眼难睁,闭眼之间,雪花落至裸露肢体,只觉星点凉意,蔓延全身。

    视线渐明,场景随之变化,云安王已身处西城火药库外。

    目光所至之处,自己正与常闵衣袍浸血地站在库房外,大雪未停,皑皑之下,满是尸体。

    云安王眼色复杂的看向不远处,那里站满了银袍卫,他们的兵刃上,血迹未干。

    而在银袍卫环视之间,季如风负手伫立,一脸铁青。

    “常闵!佑京卫五百三十二名将士的命债,你可担得起?!”季如风声音洪亮,语气愤怒至极。

    常闵冷哼一声,“公道自在人心,我问心无愧!”他举起浴血的长刀,一步踏出,平地生风,大喝道:“常家三代为将,赤胆忠心世人皆知,尔等尽管上前杀我,吾,何惧之有!”

    季如风沉声道:“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闻其所言,栗辰儒眼神一凛,不屑回道:“我这弟弟好手段,银袍卫为其所用,就连暗部都成了他的犬马,好!真好!”

    “殿下如此行径,可对得起先皇?”季如风推开身侧银袍卫,指着周身染红的白雪,神色悲愤。

    “你有何资格说教与我?”栗辰儒怒目视之,“若是有胆,让栗裕纲自己来说!”

    刀剑摩擦之声响起,只见银袍卫们蠢蠢欲动,栗辰儒口中所提之人便是二皇子,他的皇弟,当今的圣上,此刻栗辰儒直呼其名讳,在诸人眼中,乃是大不敬。

    栗辰儒见银袍诸人动作,大笑起来,“怎么?你们的主子连见我一面都不敢吗?”

    “停手!”话音才落,一道女声传来。

    来人身形曼妙,一身白裘随风鼓动,浑身搭饰贵气不凡,那透亮的脸庞上,愤愤之意尽显。

    季如风瞧清来人,躬身行礼,语气却有些不悦:“李小姐,此处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李沐婉眉头紧锁,“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有几句话说与云安王。”李沐婉款款向前,银袍卫皆是让身两侧,空出一条宽路任其走出。

    “常将军,”李沐婉行至常闵刀尖一寸,再往前一步便会被长刀刺入,她脸色肃然,轻声道:“沐婉有一事问你。”

    常闵缓缓放下刀,盯着眼前女子,默不作声。

    “将军家中双老早故,膝下又无子嗣,孑然一身,但佑京卫五百余名将士呢?”李沐婉看向被积雪覆盖的佑京卫将士尸体,质问道:“你忠心与人,致满营忠良殒命于此,当真问心无愧吗?!”

    常闵双眸积泪,血迹斑斑的脸上尽是悲凉,他双唇颤栗,却是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李沐婉瞥了常闵一眼,不再与之多言,随即走过其身侧,步至栗辰儒近身,“殿下可真有本事。”她声音极低,仅她与栗辰儒二人能听清。

    “沐婉......”栗辰儒犹如冰霜的冷脸上,浮现一丝慌乱,他压低嗓音问道:“你来作甚?”

    “我若是再晚来片刻,你是不是还想与常将军双双殒命在此,以显心中怨气难消?”李沐婉生气的瞪着对方。

    栗辰儒一言不发,怔怔的看着面前女子。

    顷刻间,女子泪水夺眶而出,她缓缓开口,嗓音发颤,“你当真以为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女子看着面前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低声道:“伪造圣旨,意图谋反。

    现下,又指使麾下众人抢占火药库,你想干嘛?拉着整个京城给你陪葬吗?又或是,你以为掌控了火药库,就能篡位了不成?

    你昔日任职的南河郡望北军擅自离营,日夜兼程挥师来朝,你害了常将军及佑京卫五百忠骨还不够,还想再让万余将士因你而死吗?!”

    栗辰儒缓缓开口,声音发颤,“我......可以去云安......”他苦笑起来,神色逐渐凶狠,“你呢?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白光骤亮,云安王怔怔的看着眼前场景瞬息推移,心中百感交集。

    待月明星稀,黑夜笼罩之中,火药库已是一片废墟。

    栗辰儒奄奄一息的躺倒在深坑之中,双目迷离的望着星空。

    “殿下......”常闵虚弱的爬起身子,脸上那一道骇人的口子,还在不断流淌着鲜血。

    “嗯。”栗辰儒茫然的应了声。

    火药库终究还是被他引燃,但威力,却出其所料。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输了,调遣望北军也好,抢占火药库也好,都不过是摆在台前供人观看的一出戏。

    栗辰儒合上眼睛,带有焦灼味道的晚风如手拂面,他此刻心如止水。

    而下一刻,浪起潮涌。

    七年来隐匿荒山野岭,不人不鬼,避日逐暗。

    那一张张惨死己手的面容清晰可见。

    他们在笑,声音凄厉,就如七年来的自己一般。

    云安王惊恐的抱住脑袋,嘴里喃喃着:“不......不......”

    “轰!”

    回归现实,桌案骤然破碎,散落一地。

    云安王猛然睁眼,真气涌动,顷刻间便将周遭温度降至冰点。

    他愤恨的看向软塌上令自己魂牵梦绕的女人,厉声问道:“这也是他让你做的是吗?!”

    女人为自己披上风衣,却仍被低温冻得浑身发颤,她面无表情的看着男人,“也是本宫自愿,问心之后,你可还觉得委屈?”语气如温度冰冷。

    “呵......”云安王笑容凄惨,“你可真是他的好皇后。”

    她未有回应,只是神情显得有些恼怒。

    云安王终究是对面前女人下不去狠手,他收敛真气,温度回升,“问心之后,本王,仍无愧。”一字一句,如冰锥刺心。

    “你当真走火入魔了不成?”李沐婉转怒为悲,“你恨本宫,本宫不在意,但你恨陛下,大错特错。”李沐婉走近其身前,“七年了,陛下未动我分毫,也未将本宫禁锢在这深宫之中,这些,你可知?”

    云安王怔怔地看着面前女子,哑口无言。

    “陛下为何能受先皇垂青得这江山,你一清二楚,这皇位,于陛下而言,与囚笼何异?!”李沐婉嗓音陡然升高,她怒视着云安王,这个男人,根本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温文尔雅、如光耀眼的大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