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

    电话没有功放，但在空寂的房间内，还是显得声音雄浑，声声打在听者的耳膜上。

    “在，刘哥。”小秦应了一声，才发现嗓子有些哑了，他没吃饭，甚至连口水都没喝。

    “在哪呢？”

    “在宿舍。”

    “那你......还是先好好休息吧，明天能来吗？现在有些缺人手。”刘民一问的直接。

    小秦停顿了一下，望着几步之外屏息聆听的黄久，说：“有什么新进展吗？”

    刘民一那边听嗓音也是沙哑疲累的很，“丁穆还是没有找到，不过二组的小何他们那边有了进展——他们找到了王成云出轨孟羡临的证据......”

    后面的声音不大清楚，背景声音很嘈杂，黄久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却强忍着没有往前走。

    小秦挂断电话，室内重归安静与黑暗。

    “能说吗？”黄久问，“后面声音太小，我没有听清楚。”

    小秦等了一会儿才说：“能，不过有条件。”

    “公平，公平，等价交换嘛，”黄久缓慢的坐了回去，垂头想了一会儿，“这样吧，你告诉我电话里的内容，然后你可以问我十个问题，”他前面几句话语气还算诚恳，后面眼神却微微带了些狡黠和戏谑，“我回答你九个真实的答案。”

    小秦忽然眼前有些模糊，暗自用手强撑住桌腿，缓过了那一阵的眩晕。

    好在房间昏暗，一切都能被轻易隐藏。

    黄久这样子太像一个伺机而动的赌徒了，狡诈又危险。

    小秦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可选择的机会，他说了不和对方玩，但他此刻坐在这里，其实从本质上来说，已经默许入了黄久的局。

    这对两人都是一场豪赌，赌对方那颗并不怎么牢靠的心。

    况且小秦有一种感觉......

    “说吗？”黄久像是放弃治疗了，彻底不再掩饰自己催促的口吻。

    小秦向后靠了靠，将身体重心转移给背后的窗台，才说：“我同事顺着线索找到了一家养生馆，缴获了老板万某私藏的大量针孔摄像头和录像，这其中有一段录像，正好拍到了十四年前，王成云出轨孟羡临的证据，而且......”

    “就这些?”黄久听得认真，见对方停顿，略有些不满，“说话不要说半截儿。”

    小秦不太习惯这过于熟稔的口气，微微蹙眉道：“其余的也许对你来说并不太重要。”

    “重不重要是我自己来判断的，你接着说。”

    小秦想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孟羡临曾经被妻子怀疑出轨，怕对方闹事影响自己前途和声誉，所以伙同万某和王成云搞了一出'先发制人'，通过心理控制配合药物，让孟羡临的妻子以为自己得了精神病，出现了幻觉......”

    黄久忽然拍手鼓掌，拍了四五下，见小秦停了，催促，“还有吗？”

    小秦隐隐觉得对方的声音语调没有变化，但却比之前更冷了几度。

    “还有就是，万某并没有保存全部的视频，关于王成云，他只选了一个他认为比较有代表性的日子，”小秦故意顿了顿，没想到对方这次却没催促，“就是唐志雄出车祸的那天，事发时，王成云正站在窗边穿衣服，看到儿子被撞，便急着要往下跑，却被孟羡临抱住，大概是游说她不要暴露两人的关系，王成云被说动了，返回窗边看儿子似乎没受太大的伤，便一直等到救护车来接走了唐志雄，才匆匆离开了宾馆。”

    当初万盛源佯作治疗是为了图财，后来有意偷拍王孟二人偷情，却除了他说的反制留底之外，恐怕还存了勒索的心思，只不过后来王成云的儿子死了，他反倒没法用这个牟利了，毕竟一个心理受到重大创伤的女人，谁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不管不顾的事情来。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渊源，”黄久平静的表情下泛起一丝狰狞，“原来她才是唐志雄那小子出事的始作俑者，所以不甘心，又不敢说，满怀愧疚，只能靠祸害别人家的孩子来弥补自己的不安，哈哈哈哈，好啊，真好啊，真是母爱无边......”

    他这样子，竟然微妙的让小秦觉出一丝可怜。

    然而可怜之人亦有可恨之处。

    小秦并没有忘记眼前的人手上同样沾满了无辜的鲜血。

    “第一个问题。”小秦单刀直入。

    “你说。”

    小秦紧盯他模糊的脸，“丁穆在哪里？”

    黄久一愣，继而嗤笑了一声，轻声骂了句“鸡贼”，然后才揉了揉眼睛，笑着却认真的说：“我也不知道啊。”

    小秦算准了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也回他一句：“希望你后面不要食言。”

    唯一的谎言名额已经用完。

    小秦想了想，问：“你叔叔黄建武，之前十几年里连续纵火的事，你知道吗？”

    黄久没有犹豫，“这事我要说我不知道，大概会显得我不够诚恳，可是秦警官，这事我真的不知道，偶尔家里特别困难的时候，他确实会悄默声的带些钱回来，不过除了那一次，呵，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一次，其余的时候，我并没有亲眼目睹过，所以我只能说也许，但不能说一定。”

    人死如灯灭，似乎也没什么可再刻意隐瞒的必要，小秦信了他的话。

    “他......黄建武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想问一个纵火杀人犯的心路历程吗？”黄久笑了笑，“我们不怎么交流，有时一两个月都不说话，他也不怎么管我，管吃管住，后来上学管掏学费而已。他......脖子以下到肚子上有整片的烧伤，听他原来厂子里的人八卦，好像是厂里的一次事故吧，厂子里不让报，瞒下了，应该还出钱让他整了整容，也就整了整脸，身上没管，他不是老实人嘛。据说从那以后，他走路就避着人，性格也变了，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没了，就这些，还是你想听听他最后重病快去世时候的细节？”

    “不用了，”小秦说，“我见到了霍妮，就是你母亲......”他停下来等黄久的反应。

    “对我为什么被一次次抛弃感兴趣？如果你想说这个，就大可不必了。”

    那应该是黄久生命中最难捱的一段岁月，小秦不知道该安慰他什么。

    他忽然想起孟燃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或许这世上确实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鞭子没有真正落在自己的皮肉上，再说疼，也并没有那么疼。

    “黄久，在李利军家里，黄建武为什么会救你？”

    黄久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抬起又放下，“为什么？”他声音很轻，甚至像是在问自己，“只是某一天，他打开了衣柜的门，然后转身离开，可我太疼了，脚上还有链子，挣不脱，我几乎以为我要死了，我冲着他喊了一声，'阿叔，救救我'......呵，”他那句呼救还模仿了童音，绘声绘色，“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回来了，给我喂了些水，吃了消炎药，过了几天又来看我......就这样，直到，烧死了李利军。”

    阿叔，救我。

    一句话，死了李利军，活了黄久。

    仿佛合该是一场命运般的倒错。

    可这句话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小秦仔细的思忖，觉着刚刚黄久的童音里，叔的发音似乎介于“书”和“苏”之间，这是......“这是彰临口音？”

    霍妮是彰临人，幼年的黄久会带着彰临口音倒也无可厚非，可仅仅因为这样一句话，就让纵火累犯动了恻隐之心？小秦不大想的通人性在那一瞬间的幽深曲折。

    他不再纠结，继续追问自己的不解之处，“你怎么知道当初要买你的人是王成云的？”

    说起王成云，黄久脸上那幻影般似乎不曾存在过的温情彻底没有了，冷笑道：“秦警官是否有过濒死的体验？在那一个瞬间，你听到的声音，这辈子都不会忘，”他抬头看过来，“在医院里，我听到她和她丈夫的声音，多一秒钟都不用，我就知道，是他们。”

    “这么恨？那为什么你要冒险送娃娃，我是说你既然都已经进到了她家里，又在之前杀了刘逸，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了他们？”

    “她疯了，就很好，”黄久不以为然，“活着有时候才是惩罚。”

    小秦默了默，“黄久，其实你的想法我都能理解，我不能认同，但站在你的立场上，我都能理解，可我越是能理解，越是替你可惜，你明明已经从泥潭里站起来了，最难的岁月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要去杀人？去杀无辜的人？”

    “杀刘逸的时候，我有些慌，其实现在想想，或许也不必......可你们那位警官，我确实......”黄久试图开了几次口，都没能说下去。

    “你是用什么威胁他的？大陆他，甚至都没有反抗。”小秦微微侧了一下脸，缓解了自己呼之欲出的哽咽，但尾音还是能听出颤抖。

    黄久这次沉默了很久，小幅度的搓着自己的手，“我只说了刘警官女儿在我手里，他就很听话，让我有条件尽可以谈，不要冲动伤害孩子，我说我得想一想，让他背过身去，他居然......我也没有想到......或许是他也没有想到——我当时只想让他死而已。”

    为了换多一点的时间，而已。

    “我很对不起他。”黄久低声说。

    一直阴郁的天气忽然炸响一片惊雷，亮闪在厚云里像刺透心脏的利剑。顷刻间斗大的雨点便拍向窗玻璃，噼啪作响宛如打在人的心上。

    “还问吗？”很久之后，黄久问。

    小秦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尽量清空自己的情绪，冷静的问出自己长久以来最大的疑惑：“黄久，你认识孟燃吗？”

    “谁？”黄久平静的说，“我不认识。”

    小秦愣了一下，答案与预期不符合，他的思路瞬间有些乱了，“有人说你有女朋友，至少是异性的好朋友，你们......”稍微有些语无伦次，小秦强制自己镇定下来，“那黄久，我换个说法，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种私密的感情问题也问？”黄久做出匪夷所思状，“做你们这行也这么八卦的吗？”

    “我问了，你就得回答，这是你自己承诺我的。”

    “行行，我回答行了吧，”黄久难得的坐直了身体，欲言又止了好几番，嗤笑了下，喃喃道，“这可怎么答。”

    “这么难吗？”小秦问。

    “不是难不难的问题。”

    小秦学他的语气“切”了一声，气氛好像单纯的真如两个经年的好友彼此打趣，“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多简单。”

    “不是喜欢不喜欢，怎么形容呢？”黄久眼神像是望向另外的空间，嘴角的弧度也勾起来了，带着些含蓄的笑意。

    “就像是一只鹿，精疲力竭，遍体鳞伤，喊叫没人理，饿了渴了没人管，就那么在一座荒僻的森林里走啊，走啊，孤独，茫然，安静，也恐惧，每一步都是踏在自己之前的脚印上，他就这么走了几十年，以为会这样一只走到老，走到死，然后忽然在某一天，”黄久脸上泛起一个真正的笑容，“在一潭深水边，他看到了另一只鹿......”

    不是喜欢不喜欢，那样涵盖不了，太肤浅。

    而是另一只鹿，是同类啊......

    笑着笑着，眼角就濡湿了，手有些抖，黄久将双手背到了身后。

    小秦的电话再次亮起，是洪天的来电。

    “小秦，要是能坚持坚持，要不你还是回来吧，”洪天语气有些急，“你们队里现在都忙翻天了。”

    “怎么了？”小秦一边问，一边观察黄久的反应。

    洪天大概那边太乱了，声如洪钟的吼着说：“队里人带着最新进展去看守所紧急提了孟羡临的女儿孟燃，询问她王成云和孟羡临出轨的事，以及当年岳茹的真实身体状况，喂，喂？你能听清吗？诶，谁知道孟燃听到这个情况之后，突然翻案了，说自己不是凶手，还说自己有证据能证明，现在人都去孟家......喂？怎么信号不好，诶，总之，喂？小秦？不用你出外勤，能回来在队里坐镇也好啊，听见没有？”

    小秦挂了电话，看向黄久，“听见了吗？”

    黄久语气平平，“不是王成云的事，我不感兴趣。”他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神色平静到甚至称得上安详，“秦警官，你还差一个问题，还问吗？”

    小秦不知怎么，心里紧了一下，他站起身，向黄久的方向走了一步。

    不想黄久身体没动，却十分警惕的抬头看着他。

    暴雨如注，甚至连室内的空气中都弥漫开了一股腥气。

    小秦呼吸有些微窒，太阳穴附近一跳一跳的疼起来。

    “问，”小秦说着又向黄久迈了一步，“黄久，你今天，是不是，根本没打算活着离开？”

    话问出口，刚刚勉强算和谐的气氛陡然一变。

    黄久就那么仰头看着他，眼睛在暗夜里映出一丝薄光。

    “很高兴认识你。”他轻轻的说。

    然后什么寒光在暗夜里倏然一闪！

    小秦大步向黄久奔过去，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黄久的动作比他还要迅速，像是积蓄了一晚的力量都在这一秒之内猝然爆发——他抬起手腕，迅速划开了自己的颈动脉！

    浓烈的血腥味再也遮掩不住。

    小秦扑上去抱住了倾倒下来的黄久，伸手去捂他的伤口，可那滚滚喷涌而出的血浆又冲又热，甚至让他也忍不住的眩晕起来。

    “来人！来人帮帮我！”他扑腾着把黄久拖离了原处，门开了，走廊里的灯光照射进来，他才看清不知什么时候，黄久早已经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以及大腿上的动脉......

    存了死志吗？

    小秦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脸上是湿的，分不清是血是泪。

    他恍然的想，黄久已经等来他想要的结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