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孩子

第四十四章

    小秦再见到孟燃的那天,延平绵密阴翳的雨季已经彻底过去了,漫天里都是秋高气爽的艳阳,让人睁不开眼,秋老虎把人撩得又焦又躁,可又忍不住会有些繁花终去的唏嘘与不舍。

    小秦坐在花坛边,用手里的树枝去拔红砖上迷路的蚂蚁,一抬头,就能看见十几米外咖啡厅里,临窗对坐正在交谈的祁博士和孟燃。

    小秦已经转正了,但他心里早没有了那种期盼已久终于落到实处的欣喜,队里请功的申请没有批下来,他从一个环境正式换到了另一个环境,一切像是重新开始了。

    他又看了一会儿,咖啡厅里,祁博士似乎在激烈的说着什么,然而并没有得到孟燃的正面回应。

    说起来,一一八案的尘埃落定实在有些草率,与之相对应的,是它刚刚发生时所引起的轩然大波,那样惊悚刺激,是延平街头巷尾最好的佐饭谈资,可它结束的又那么让人感到索然无味,“冲动是魔鬼”,菜场阿姨们最多如此评价一句。

    谁也想不到,一个恶魔青年的报仇之心,会歪打正着的解除了一一八案的困局。

    ——外勤人员按照孟燃的交代,在案发现场的花盆里,找到了一张家庭摄像头的内存卡。

    那里记录着本该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

    一对口角龃龉的夫妻,一个突然爆发的妻子,一个压根儿没有防备的丈夫,一旁目瞪口呆的女儿。

    岳茹发了疯似的捅死了孟羡临,然后扔了刀,茫然的坐了一会儿,她忽然把刀塞进了女儿的手里,祈求着女儿给自己一个了结。

    可孟燃却像是吓傻了,一动不动宛如雕像。

    岳茹只能自己拿起刀来,在身上比划了几下,似乎是下不去手,最终还是放弃了。

    岳茹哭一阵,怔一阵,凌晨的时候,慌乱的爬起来,在孟羡临的尸体上不住的砍割,看意图是想要肢解,可没几下,又泄了气,掩着嘴作呕几下,跌跌撞撞的找了截线扼在颈上想自杀。

    她最后到底把电线挂在了哪里了断了自己已经说不清楚了,因为这时摄像头没电停止了工作。

    于是接下来只能依靠孟燃的口述。

    她在看守所里说,自己已经记不清楚当时的具体情况了,如今回想起来,记忆都是断层的,一片雾蒙蒙的黑白。

    至于她为什么会拆下摄像头,一点点砸碎从窗户扔出去,独独留下内存卡,又为什么没有报警,而是大量的清除现场的痕迹,她沉默了很久,说自己当时心丧若死,只想着不如就被当成凶手也好,一起死了干净。

    心理医生给了相应的诊断,在如此重大的心理创伤面前,孟燃反常的应急行为也属于合理范畴。

    只是谁也绕不开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她对孟羡临出轨的问题如此敏感,甚至到了万念俱灰中,一听闻警方确认了父亲出轨的消息后,突然表现出了近乎反常的求生欲望。

    当时小秦不在场,可他后来看了审讯录像。

    镜头下,孟燃一直垂着头。

    “这是我的心结。发现我爸出轨的时候,我还在上初中,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回到家时,人已经不省人事,我妈一边嘴上抱怨,一边给我爸脱衣服擦洗,还要拿盆来防止他呕吐。我捧着我爸的衣服裤子,看见他口袋里的手机亮了一下,惯性就给按开了,是一条短信:'因为你快乐,所以我快乐'。我愣了,抬头去看我妈,我妈要来接手机,我又下意识的躲,可后来,我妈还是看见了。几个小时以后,我在睡梦中醒过来,趴在卧室的门缝里,听到醒酒但带着醉意的我爸,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一面的歇斯底里的我妈,互相对骂......我此生没有听过的最粗鄙肮脏的词汇,都在他们口中听到了,一个我爸,一个我妈。”

    “我那时有一些害怕,觉得按照生活经验来看,他们俩应该会离婚,那我未来的生活大概就会像小说或是电视剧里那样,要在父母的夹缝中求一点安稳的生存,可第二天醒来,他们两个人一切如旧的去上班了,表现得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所以我爸真的出轨了吗?还是这只是一场误会?我实在想不清楚,也很迷惑。不过细微处的改变不是没有发生的,我妈的易怒点越来越低,好好的晚饭,毫无预兆的就掀桌,说话夹枪带棒,对我也越来越刻薄,我战战兢兢,慢慢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妈对我的怨恨——她恨我多事,恨我发现了一切,恨我将她置于了一个难堪的境地。”

    “这样过了几个月之后,某一天,我借用我爸的手机给老师传一个短信,忽然收到一条短信,短信来自同一个女人,内容言简意赅:'我爱你'。这该是出轨最直接的证据,我吓得手抖,想也没想就删掉了信息。我甚至没有勇气和我爸对质,可没过几天,我妈就病了,他们都说她是疯了,是神经病,有妄想症......我爸藏着掖着的带她去看病,吃药,甚至请假照顾,闹腾了几个月我妈才痊愈,那之后,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关系,仿佛一切随着这场病,都康复了。”

    “真好啊,所有人都为他们松了一口气,一切都是臆想出来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好吗?”

    “可我看见过我妈在病的最严重的那段日子里,只要我爸不在,就会偷偷的'恢复正常',不用吃药,也并不十分虚弱,只是一脸麻木的看着窗外。”

    “她病的不是身体,是她扭曲的自尊心。她是个女人,接受不了丈夫出轨带来的屈辱感,她可以把头扎在沙子里,但一切被揭开的时候,不闹,太伤作为一个妻子的体面,闹起来,太严重的后果她又不想承担——她不想离婚,也不想被外人指指点点,她只想在可控的范围内撑出自己的强势。”

    “而我爸,离不离婚也许对他来讲并不重要,男人出轨时大多也并不是想着要和家里的老婆离婚的,但我妈吵架时说过要去他单位里闹这件事,大概触碰到了他的软肋,他的面子受不了。”

    “于是'生病'就成了他们合谋之下的一场戏,他以为他做的逼真,她以为她演的天衣无缝。他们都把自己最看重的那一层体面保住了。只有我,是始作俑者,我也是个多余的人。我目睹了他们作为父母的所有最龌龊的不体面。”

    “时间越长久,我就越疑惑,我爸真的曾经出轨过吗?到底是我妈真的有妄想症,还是不正常的那个人其实是我?我被他们联手扔在荒漠里了。他们的关系只是看起来好了,其实我爸经过这件事之后,疑心病越来越重,我妈言语间也越来越刻薄,他们早就恨不得往对方身上捅刀子,他们只是压抑着自己,越老越装的体面。”

    “我就想知道,那一切真的是我的幻觉吗?”

    “我爸出轨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看着他们尸体的时候我还在想,导致这一切发生的那个人,是不是十几年前,发现那条短信的我啊......”

    *

    咖啡厅里。

    祁博士看着对面面沉如水,寂寥无声的孟燃,居然第一次觉得无计可施,“从你父亲做出伪装你母亲生病的这件事来看,他的性格里一定有非常极端的地方,一个人的行为方式是连贯的,即使伪装,在最亲近的人身边,也不可能百分百隐藏,孟燃,我不是猎奇你的生长轨迹,只是这样一个案例,对我们心理学研究会有非常大的探讨价值,能和我讲讲吗?”

    孟燃垂着头,看不出表情,“感谢您出具的心理意见书,对我无罪释放有很大帮助,但别的,我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谢谢。”

    祁博士有千百种熟稔的交谈方式,可以促进和被访人之间的交流,可孟燃油盐不进,确实让她觉得棘手。

    又尝试了几次之后,她也不得不放弃了。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再浪费你的时间了,听说你最近也要搬家离开延平,一定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最后一个问题,是帮陪我来的那位秦警官问的,”祁博士向窗外看了一眼,回过头说,“你认识黄久吗?”

    孟燃第一次抬起头来直视了祁博士,平静的说:“在看守所里我已经回答过很多次了,我不认识。”

    祁博士微笑着点点头,准备起身告别。

    孟燃忽然叫住了她,“我想见丁穆一面,可以吗?”

    她看出祁博士眼里的疑惑,淡淡的解释道:“我想当面谢谢他,我还在看守所的时候,他跑去找过我很多次,一直安慰我,鼓励我,但我当时态度很差,所以也想当面道个歉。当然,不方便,就算了。”

    祁博士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孟燃半晌,却没看出太多的异样。

    使她疑惑的根源,来自于她这次来延平,丁穆居然死活非要跟来,倒也没说一定要见孟燃,只是说想来延平,被他妈限制不许一个人乱跑只能待酒店也没太大反抗。

    “好,我联系看看。”

    *

    半个小时后,咖啡厅外的小秦,看到从出租车里出来的丁穆。

    小秦想起几个月前,大队里找人找的如火如荼,没想到隔天丁穆居然自己出现了。

    他说自己去医院想了解孟燃母亲当时是不是得过精神类疾病的情况,又没有相关调取医疗记录的手续,看见黄久长得和善,就去套话,结果被东拉西扯的戏耍了一顿,心情萎靡,加上来延平之后四处碰壁,就想一个人散散心,又怕家里人一遍遍找,索性任性一回,关了手机,上了辆拉散客的黑出租,跑郊区一个农家乐猫了几天,被赶来的家长这顿暴打。

    听起来不靠谱,但之前黄久也拿刘民一的女儿威胁过大陆,但其实并没有控制对方,一招鲜吃遍天,所以在黄久身上再来一遍类似的套路迷惑小秦,倒也是合情合理。

    小秦其实有些佩服丁穆的勇气,毕竟连他也没想到,对方居然在自己都暂时放开了孟燃这件案子的情况下,一个人跑来延平偷偷奔走了那么久。

    带着这种心情,再看向落地窗内对坐的两个人,就觉得难怪两人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气场。

    十几分钟,丁穆就出来了。

    随后孟燃也离开了。

    丁穆一走出来,就看见了花坛边的小秦。

    小秦笑着站起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祁博士回去了?”

    丁穆点点头,“下午的飞机,我回去收拾收拾也要回去了,我爸妈不放我自己在这儿待着,让我跟着一起走。”

    “估计心里有阴影了,”小秦笑笑,顿了顿,带着按耐不住的好奇问,“聊什么了都?”

    丁穆看小秦,“有烟吗?”

    小秦从兜里掏出半包,里头也就四五根了。

    丁穆直接拿过去揣兜里了,“都给我得了。”

    小秦愣了一下,“你下午坐飞机,这过不了安检吧?”

    丁穆嫌弃的看他一眼。

    小秦怪叫一声,“出息了,成烟鬼了。”

    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小秦看出他不愿意谈,也没再追问。

    一个路口的距离,下个红绿灯,小秦就要向左拐了。

    说熟悉又不算,说陌生倒也熟悉,这样的关系,反倒让两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对了,你换专业了吗?这都开学了吧。”小秦问。

    “换了,学图书管理了。”丁穆说。

    小秦有些诧异的顿足看向丁穆,“怎么学了这个,我以为你会学织毛衣呢。”

    “你给我单开一个织毛衣专业我就去,就这我还和我妈斗争半天呢,”丁穆笑了两声,又垂下头去,“我想离人心远一些。”

    这话一出口,是小秦也能瞬间洞悉的唏嘘,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对他们这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来说,都是一种精神上的磨砺。

    “远不了的,人活在世,就躲不开的,”小秦站定了脚步,“但既然选择了,就好好走每一步,别再后悔了。”

    “知道了,”丁穆转过身,看着街上的车流,“你呢,接下来就当警察了?”

    小秦用力点了一下头,“我就爱干这个,以前是为找人,现在,是想找真相。”

    “心理素质真强大啊,我就不行,心里有点事,估计得带着一辈子了,”他侧头去看小秦,“接下来又有新案子等着你了吧?”

    小秦微笑,“接下来有调休几天,我去趟彰临市。”

    “能说吗?”丁穆问完自己先摇头了,“咱俩别说这个了,祝你一切顺利。”

    两个人对着笑了半天。

    “再见了啊,小秦。”

    “再见了,丁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