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往事

第五章 南夷道

    就在南中还在“粉饰太平”的时候,晋王司马炎新任命的益州刺史王濬正在白帝城里搂着“蜀媚娘”喝闷酒。

    按说此刻的王濬应该意气风发,心情大好。蜀汉亡了,后主降了,连刘家最后的王牌,益州水师都成功收编了。就差晋王一声令下,他便可顺江而下,直捣秣陵。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同时来了两样东西,给了他当头一棒。

    羊祜大军进抵荆州,摆明要截他的胡。

    晋王来了一纸密令。莫名其妙地劝诫他戒骄戒躁,审时度势,眼光放长远。

    而且做了个没头没脑的安排,“南中天地广阔,到那去发展。”

    晋王怕王濬明白不了朝廷的深意,还神神秘秘地给他捎了句话,“南中即是天下。”

    王濬半生的心血都在巴蜀,在益州又是栽树,又是施肥,临了到了摘桃子的时候,羊祜提着篮子过来了。

    所以,此刻,他挂印归隐的心思都有。

    蜀女能解身愁,解不了心愁。

    听闻心腹参将李毅回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找了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叫来了李毅。

    两人坐在望江楼上煮茶对弈。

    楼外江水滔滔,两岸岩壁高耸、怪石嶙峋,二人望着奇谲的风景,促膝而谈。

    “蜀中青山绿水,气候宜人,比起中原的荒凉,此处才是人间胜境。”

    “李将军好兴致,想蜀主在此间安逸享乐了四十余年,耗尽国之锐气,最终成了晋王的阶下囚,只可惜了诸葛孔明的旷世智才。”

    “主子说的有理,传说诸葛可断前世今生,当年他气绝五丈原的时候,不知是否料到今日。”

    “诸葛六出祁山的伟业,怕是无人继承了,蜀中已是晋王的天下,蜀汉所辖尽入我手,各方州郡上书请降,待蜀汉平定,便可顺江而下。”

    “毅听闻,南中霍戈还未上表请降,此人老谋深算,南中政情民风复杂,主子还需谨慎。”

    “南中与东吴一直交往频繁,若南中投靠孙吴,蜀中将两面临敌。今日南中之于晋王就如三分天下时益州之于刘玄德。晋王也担心南中难以收服,只可惜现在万事俱备,灭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本官实在腾不出手去收拾霍戈老儿。”

    “晋王深谋远虑,主子作何打算?”

    “你去荆州可有什么特别的消息?”

    “回主子,羊祜大军已兵抵荆州,就等主子顺江而下,两军水陆并进,灭吴只在朝夕之间。”

    “可惜晋王却让本官南下南中,收服霍戈。”

    李毅顿了片刻。

    “主子不必多虑,灭吴之事可从长计议。”

    “也只好如此,毕竟晋王待我不薄,灭吴之事只能让给羊祜将军了。”

    “末将以为主子不必担忧,主子可以以一己之力平定江南,但羊祜将军却未必。”

    “哦?你说说看。”王濬一惊。

    “他不敢轻易过江。”

    王濬微微一笑,给李毅倒了杯茶。

    “羊祜绝非浪得虚名,有何不敢?”

    “大人忘了,猇亭驻扎着东吴的精锐水师,正与大人对峙。”李毅说完,敲了敲棋盘。

    “投鼠忌器,羊祜在长江下游,只要他稍有动作,猇亭水师顺水放舟,到时东吴水陆夹击,羊祜的下场只怕惨过当年的曹孟德。”

    “本官在此,猇亭水师岂敢轻举妄动。”王濬低头下棋,用余光看了看李毅。

    “益州水师新降,还需从严整备,主子切勿急于求成。”

    “所以……”

    “所以主子应该给羊祜将军修书一封,告之迫不得已水师撤回益州休整。”

    王濬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对着李毅露出了诡笑。

    王濬看着条案上晋王的密令,心中如楼外江水,奔腾咆哮。

    突然,他转身从剑架上抽出宝剑。

    望江楼外江水滚滚,怒水击岸的声音如轰雷一般。楼台上,宝剑似划破惊雷的闪电,霹雳有声。

    不日,王濬在李毅的精心安排下,完成了“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战略布局。

    东吴驻扎猇亭的水师也十分默契地往荆州派了一支船队。长江沿线的态势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当然,这个局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王濬手中。

    等一切准备停当,他才听从司马氏的“劝诫”,准备亲自出征南中。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濬进兵选了条极其刁钻的路,南夷道。

    话说诸葛亮在五十年前已经为后世所有经营南中的人打了个样。当年诸葛三路大军平定南中,其中马忠率领的东路军就是走南夷道。

    马忠南夷道出奇兵征讨牂牁郡朱褒,先人一步逼近建宁。中路军李恢攻克朱提郡后,打通了朱提官道,这条自古联系南中巴蜀的古道逐渐荒废,数十年来走的人越来越少。

    王濬就选择了这条人迹罕至的险路。

    出发前,不少人告诉他南夷道太难走,劝他改道。王濬自有理由,所以没当回事。但当他亲身站在这条古道上时,才明白“听人劝,吃饱饭。”这句话时不时该听一听。

    秦常頞开五尺官道,经略南中,后人在五尺道的基础上,扩展延伸,直达建宁,才有了今日巴蜀通南中的南夷道。说是官道,其实就是山谷悬崖上钎凿火崩的石坑,秦汉两朝拓延不断,才有了今日规模,即便如此,仍然十分险峻。

    往日人通行,到险峻处几乎面贴石崖,脚跟能磕着后面人的额头。

    石道挂在嵯峨高山之中,抬头可见峰峦磊落,低头便是峭壑深谷,人只能用绳索相牵而上,防止跌落。道中随处可见森森白骨,有人的也有驮马的。

    人云蜀道难,而南夷道更难。

    蜀道有些地方驮马不能走,但人能走。南夷道有些地方不仅驮马不能走,连人也不能走。

    不能走就是没路了。

    三千人的队伍一头扎进大山,现在进退两难,急得兵士们啃石头的心都有。毕竟谁也不想在崖壁上悬着,时不时和老鹰对视。

    王濬的倔强将三千兵士带入了险地,但他深信以诸葛亮的智慧,不会走错路。

    所以,这会儿他仍然很倔强。

    此后,王濬也为此收获了诸葛亮死忠粉的名头。为此,他并不介意,就像他刚入蜀中的时候,啥便宜都不捞,只一股脑收了诸葛亮私人图书馆里的所有资料。

    此刻,他怀里就揣着份从图书馆搜来的地图,上面清晰地标着南夷道的各个关口。

    没路了,王濬也没其他办法,只能对着地图望眼欲穿。

    几名偏将聚拢过来,仔细在图上比划着。看完后所有人都想不通,地图显示应该在此处下山,翻过眼前的几座山峰,便可到达一条大河,那里便是有名的牂牁江。如今,队伍却困在悬崖峭壁之上,进退无路。

    入夜的峡谷比白天更加静谧,队伍燃起火把,一条火龙盘旋在峡谷的悬崖峭壁之上。夜空明亮,繁星缀满苍穹,兵士们白天已精疲力竭,无心赏景,个个难敌困倦,顾不上驱赶山蚊,席地入眠,只有几个偏将轮流在王濬旁边打着亮。

    王濬眉头紧锁,手中的树枝点在地图峰顶的位置许久没有挪动。

    夜色已深,露珠慢慢在针叶上凝聚,谷中掠过一阵山风。打亮的偏将打了一个寒颤,一个喷嚏毫无预兆的响起。偏将浑身一抖,一滴松油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王濬点指的位置。

    偏将急忙用手擦。这一擦不要紧,居然将图上的路线擦断了。一条实线中间陡然出现了一只“眼”。

    偏将的无心之失,在地图标的南夷道上开了“天眼”,晓天文懂地理的王濬脑子里也顿时开了眼。

    罗盘一转,信手一掐,王濬便把北斗七星的位置和“天眼”对上了。

    正当部将们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暗自佩服的时候,王濬的这套高级把戏却玩脱了手。

    天上的星星和图上的“眼”是对上了,但图上的“眼”和脚下路却对不上。

    幸好在众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王濬及时让“破罗盘”背了锅,才不至于在翻车现场折了面子。

    王濬在心里暗骂了诸葛亮一句,“忽悠!”

    但这种埋怨的情绪在启明的金星出现的时候,便一扫而光。他还及时安慰了自己,“诸葛亮是摘星入卦的高人,怎么会把北斗星的位置标错?”

    王濬“修”好了罗盘,又仔仔细细掐了几个回合,终于完成了“三点一线”。

    晨风沁凉,一夜难眠的王濬没有丝毫睡意。他脸贴着崖壁一处深凹的位置,慢慢露出了笑意。

    “凿!”

    王濬一声令下,兵士们便开始了工程作业。

    刚过晌午,崖壁上凿开了一个大洞。天眼变成了天门。

    一股山风穿过天门吹散了兵士们脸上多日的疑云。他们似乎透过天门感觉到了牂牁江的湿润,求战情绪像燎原之火一样在队伍里蔓延开。王濬率先爬上天门下的石堆,一条蜿蜒向下的石道出现在悬崖的背面。

    尽管此时兵将们还不知道王濬为什么走这条急死人的南夷道,但王濬昨晚的一顿骚操作却让他们觉得老大是高人,高人自有高招。

    信就完了。

    很快,当王濬将剑锋压在牂牁谢老鬼的脖子上时,兵将们对他的信任就变成了崇拜。

    奇袭牂牁,兵服谢老鬼的成就感自然没有直捣秣陵,活捉吴主来得爽。但多少让很是郁闷的王濬小小发泄了一下子。

    小爽一下后,王濬更加坚信当年诸葛亮兵分三路,慑服南中是何等的高明。

    世上的事能讨巧就不会使蛮力。

    王濬还不能明白晋王让他这个正红得发紫的心腹大将到南中来是讨的什么巧。在他看来,鸟不拉屎的南中,还有一个在蜀汉就不怎么红的霍戈,真不值得他亲自跑一趟。

    至于他忽悠李毅那几句话,纯属虚构,要的就是雷同。把自己的战略高度和诸葛亮的“隆中对”放到一个层面,这就是格局。

    但晋王那句十分诡异的“南中即是天下”,还是多少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南中之于天下,就像吃面条时旁边那碟酸萝卜,有没有就那么回事。

    至少王濬一直是这么想的。

    至于为何晋王把小小的南中上升到主菜的地位,甚至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要把南中当盘菜,他现在还没有答案。而且当他面对不像一般僰人那么硬气的谢老鬼时,“南中即是天下”的概念就更加模糊了。

    上司的意思,加上诸葛亮先南征后北伐的历史决策,还是让他这个晋王的当红炸子鸡,以及诸葛亮的死忠粉选择坚决彻底地执行司马氏“南中即是天下”的决策部署。

    话说谢黎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当初在撒米节上,他可是老老实实,不突出也不拉胯。王濬好像知道那一晚南中有人把矛头指向他一样,他刚回来,炕还烧暖和,这尊瘟神就像个下山的强盗,突然把他以及他媳妇们的被子给掀了。

    谢黎甚至有点不服。心里埋怨王濬咋不去找孟家两兄弟呢?他俩鄙视的你。

    王濬似乎看出了谢黎的心思。一边强制执行了他的媳妇们,一边安慰他。

    说朝廷知道谢当家是个老实人,我王某人不会为难你的,只是请你帮个忙而已。而且不让你白出力,跟你准备了点礼品。

    谢黎几乎是哭着笑纳了王濬的礼品。

    人。

    一群人。

    这群人按王濬的意思,成了他的僰奴。

    牂牁毕竟不是王濬此行的目的地。盘顺谢老鬼后,他却没有效仿当年诸葛亮的部署,兵抵建宁。

    事实上三千人就想攻打建宁,也确实太冒失。所以王濬自益州出发前就没打算这么干。

    他袖子里藏了一条绝妙的计策。这条计策有多绝,王濬自己想想都能笑出声。

    临行前,王濬剑挑着太守铜印对谢黎道:“谢当家不必惊慌,我奉晋王命到南中巡查,第一站先到了牂牁,尔等只要诚心归顺,自然平安无事。”

    谢黎点头回话,“谢王大人,在下愿率牂牁夷汉百姓归附晋王。”

    王濬笑道:“谢当家果然识时务,既然如此,本将有一事请大人即刻操办。”

    谢黎跪领,“请大人吩咐。”

    王濬看了一眼窘迫的谢黎,又拿起铜印端详片刻,脸上浮出了诡异的笑容。

    离开牂牁郡,王濬带着三千兵将又一头钻进了大山之中。这回他没再倔强,而是找谢黎借了几个有去无回的向导。

    有了向导,一路有惊无险。一行人很快到了地方。王濬拿着地图,观察了四周的环境,确定这里就是李毅给他指的那个地方。

    这个地方诸葛亮没有记载。李毅也是碰巧从贩马的“庲降贾子”那里知道的。

    王濬端坐在山坡上,兵士们在下面扒拉灌木丛。突然,一个兵士惨叫一声,整个人陷入灌木丛不见了。王濬猛地起身来到跟前,稍一查看,便吩咐众人砍倒了周围的树丛。

    一盏茶功夫,众人扒开了一个地洞。

    洞里有一条巷道,道口横倒着腐朽的木架,还有一些竹背篓胡乱丢在一旁。

    王濬无心细究地上的旧物,带着队伍在巷道转了两道弯后,来到一处开阔的石滩,顶上的石壁滴着水,形成了一面水帘。

    穿过水帘,一条笔直的石阶梯竖在众人面前。王濬展开地图,图上几座山峰间的一条线正对着眼前的阶梯。

    线的尽头是一座城门楼,旁边标了三个字。

    朱提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