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往事

第四章 撒米节

    南中首府建宁,建宁郡制味县。

    四季如春的地方什么时候都不缺热闹。哪怕是贾勇步的河匪闹得欢,几大家族多少有点不愉快。但南中王牌无挡飞军都出动了,他们自信地觉得区区几个河匪,还不够他们祭刀的。

    怡人的气候滋养了怡人的脾性,更何况南中自打诸葛亮离开,就没经历过战火,所以味县城里茶照饮,舞照跳,蛮夷汉子追着婆娘满街跑。

    战火纷飞的年月,中原百姓大多死气沉沉。相对而言,味县城里的夷人汉人就缤纷了许多。

    大街上汉人、僚子、昆明人,拿剑的、背篓的、牵马的,穿布的、披锦的、罩青娑的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尤其今天。街市里人头攒动,酒肆的小二忙得不可开交,城里的客栈间间客满,茶寮座无虚席。

    有上了年纪又有些糊涂的老者甚至惊呼,“诸葛丞相下南中啦。”

    街市口的茶寮里坐着一对锦衣华服的同胞兄弟,二人面堂黧黑,虎头环眼,身着华丽汉服,手腕套一对豹皮护腕。

    “小二,给你孟大爷上好茶。”

    “得了,孟干孟通两位爷今天要喝好茶。”

    小二应了声。

    茶寮里响起了怯怯的笑声。明眼人知道小二这是在拿孟家两兄弟开涮。

    两人脸色难看,其中一人要发作,但被自家兄弟拦住了。

    看热闹的自顾饮茶,没去理会。

    按说孟家在南中的存在感应该排前三,但此时此刻,孟家兄弟却压住火,忍着辱,没跟一个小二一般见识。或者他们觉得根本犯不上。

    茶楼不是一般的茶楼,孟家也不是往日的孟家。

    选在街市口的黄金位置开茶楼的,是霍家爱念生意经的儿子霍在。所以也难怪这家店小二目中无人。

    时过境迁,孟家已经成了南中大姓中的没落户。兄弟俩的祖父孟获“软了七次”的恶劣影响,到今天不仅没消除,反而更甚。

    如今南中明面上还愿意搭理兄弟二人的已寥寥无几。

    二人没了喝茶的心情,连早上出门想看看热闹的兴致也被店小二败光。

    二人拉长了脸,挤进人群。

    城里熙熙攘攘,商户基本是汉人,经营着米庄、当铺、布匹还有大大小小的客栈、酒肆、茶寮。

    僚子、僰人、昆明人大多摆着小摊点,拿山野的药材、兽皮换些盐巴、粮食等物。

    城外的骡马市、僮仆市挤满了来自各郡的蛮夷,还有各地的汉人商贾。

    昆明人养的滇池驹是抢手货。南中山高林深,各家部曲以步兵为主,昆明人的马匹多销往中原地区,所以这里有好些外地的汉人客商。

    人群中有昆明人问汉人客商:“为何这次要的马匹这么多还这么急?”

    汉人嚷道:“你们蛮子知道个啥,中原哪天不打仗。生娃要女人,打仗就要马。有马的上前,没马的让路,少啰嗦。”

    有人问道:“蜀汉刘家都投降了,跟谁打?”

    汉人道:“你们这些蛮子哪那么多废话,不打仗,你们的马卖给谁去?”

    有马的有些不耐烦了,嚷着,“反正打不到咱南中来,赶快验马吧。”

    说罢,众人又开始窥牙观蹄,讨价还价。

    马市的“八卦专场”刚散,僮仆市里的“行市纷争”便开始了。

    南中的各大姓都在暗自扩充私家部曲,买僮仆是最直接的办法。僮仆大多是牂牁郡的僰人,身强体壮、生性好斗,打起仗来,只战死不投降,所以在僮仆市场上,僰人最受大姓青睐。

    这会儿,两队“古惑仔”正在行市里叫阵。正面挡事的一个白面八字须,一个满脸头发。

    八字须按江湖礼数,抱拳道:“抢人这种事你们董家没少干吧,今天你元二爷都亲自动手了。”

    董元一抹胡子,回道:“毛家的人不好认啦,恕董某眼拙,不知是炅大当家还是诜二当家,几个僰奴用得着抢啊。”

    八字须瞪眼回道:“买几个人,我哥才懒得管。你给个痛快话,让不让。”

    董元笑道:“原来是诜老弟,你小子不去经管你家窑子,跑这来瞎掺和啥。我给你哥个面子,一人一半。”

    毛诜气得苹果肌直跳。他指着董元鼻子道:“我可告诉你,今天这批货我必须全部拉走,明说了,这批都是霍家要的货。”

    董元不以为然道:“霍家的货,你吓唬我啊,拿老都督令鉴来看看。”

    毛诜回怼道:“那玩意是随便给你看的,少废话,赶紧给我让开。”

    董元叉腰瞪了毛诜一眼道:“你小子腰杆子什么时候这么硬了,你家窑子娘们的手艺生疏啦。”

    说完,董元一个箭步上前,逼得毛诜像只跳蛙,嗖地跌进家丁的怀里。

    毛诜爬起来,怯怒道:“元毛子,有种别用拳头。”

    “就依你,怎么打?”

    “老规矩。”

    “哼!”董元哂笑一声,“怕你呀,长本事啦,还是又发育啦,不怕丢人就试试。”

    说罢,两人抬起腿,金鸡独立地站着,准备“斗鸡”。两边的家丁们叫嚷着给自家主子加油。

    这时,一个人影蹿上展示僮仆的台子。一道银光闪过,一截木桩滚落到台下。两人见状,立刻放下了腿。人影向场中一跃,双脚落地,剑已入鞘。

    又是一个八字须的白面后生。

    “胡闹!”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俩忘了。”

    “嘿嘿,炅大当家,我俩闹着玩了。”董元抠着胡子傻笑道。

    “一家一半,散了。”毛炅喝道。

    两人带着家丁匆忙扒拉了几个僮仆,各嗤一鼻,收了场子。

    今天是南中的大日子。

    撒米节。

    每年南中粟谷丰收,牛羊被野的时候,各郡的汉人、蛮夷都到味县城里交换各自的物产。庲降都督会借着这个机会,召集各郡达官贵人,族长酋首在城中举办隆重的“撒米节”,以此拜神敬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南中七郡,牂牁、朱提、云南、永昌、越嶲、兴古、建宁各郡的头面人物,今天云集味县。

    是庲降都督的权威,更是霍家的号召力。

    今年的“撒米节”格外特殊,来的人也格外多。往年都有以各种借口溜号的,今年一个不差。

    这些人不是为了红河剿匪来的。

    靠近市场的城门楼传来牛角号声,城门外搭起了高台,台子上摆着三牲和香鼎,正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牛头骨。

    高台周围插着黑色的旌旗,旗面上绘着蛇、鱼、虎、龙图案。都督府的兵丁把台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台下整齐排列着条案和坐席。

    牛角号吹了三巡,一年一度的南中“走红毯”仪式开始了。

    孟家兄弟不管自家门庭如何败落,该讲究的排场一样不少。扛着孟家的大纛旗,骑着最威猛的滇池驹,孟干、孟通兄弟俩最先出了城门。到了祭台前,二人径直走到最头前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

    人群里除了昆明人,其他部族的夷人都暗自斜了他俩一眼。

    孟家兄弟刚刚坐定,城门里冒出一头梅花鹿。鹿背上的人一身黑袍,头上发髻高高耸起,手上攥着一根藤杖。鹿后面跟着一队披头散发的奴仆,头前一人举着一面虎纹旃旗,上书一个白色的“谢”字。

    牂牁谢黎。江湖人称谢老鬼,最大的本事,贩卖僰奴。

    四个袒胸露乳的壮汉抬着一张宽大的罗汉床从门洞走了出来。床上斜躺着一人,身形肥胖、满面红光,食指和拇指轻轻捻着细长的八字须,活脱中原世族的派头。后面一队侍女,一队男仆,还有一队披甲持剑的卫队。最前面的兵士举着旌旗,上书一个“姚”字。

    云南姚岳。江湖明称姚富贵,暗称姚胖子。别看白净净、胖嘟嘟,模样可爱,实则毒的很。比砒霜还毒的毒。

    一队白衣人出了城门。

    中间也是四人抬的罗汉床,只不过比姚岳的简陋了许多。四四方方的一张木台面,上面的人盘腿而坐,银发白眉、双眼微闭。旁边的随从白衣散发,两边的卫队腰挂直刃砍刀。一面黑旌旗在队伍里格外显眼,上书一个“吕”字。南中最神秘,也是最特立独行的家族。

    永昌吕杲。江湖敬称吕城主。蜀汉平定南中时,上一代吕城主是唯一不屌诸葛亮的人。

    毛氏兄弟和董家兄弟之前在僮仆市的“鸡”还没斗明白,但这会儿却一起出了城门。两家兄长还算识得体面,互相客客气气。毛诜、董元二人就没那么虚伪,互相挤着走出城门,非要去抢个头前位置。一看孟干、孟通占了,顿时泄了气,两人屁股一撞,在旁边坐了下去。

    其他家出城门,围观的老百姓都行注目礼,毛董两家的待遇是忍住不笑。

    梆子鼓敲了三响,重要人物闪亮登场。

    一对铁甲骑兵快速从城门通过。队伍里唯一没有穿甲的人骑着一匹黑马走在最中间。此人一身官袍,慈眉善目。与常人不同的是,在此人鼻下竖起中指,刚够挡住他的人中。

    建宁太守爨谷。爨熊他哥,爨琛他爹。南中七郡举足轻重的人物。

    霍戈视其为元老,他视霍戈为老大。

    “举足轻重”的排场就是,他一到场,大家愿意不愿意都得起身跟他打声招呼。

    “元老”的修养在于不管是谁,都给人家还个礼,哪怕是孟家兄弟。

    董元上前问道:“太守大人,今年的撒米节为何如此隆重?”旁边的其他人也随声附和。

    爨谷回道:“撒米节是我南中黎民百姓祭天神的日子,祈求上苍保我南境粟谷丰收、牛羊成群。今年各郡风调雨顺,大将军顺天悯人,如此隆重自在情理之中。”

    “外交辞令”自然不是那么幽默,大家也没从字面意思得到什么关键信息。于是,客套完,大家便各自归位,等着仪式开始。

    全体静默,主角落座。

    八人抬的轿床慢慢出了门洞。牙床四角各站一名金刚力士,正中一副巨大的华盖,下面端坐一位老者,鹤发童颜、银须飘飞,身上的官袍金银嵌丝,隆重体面。

    旁边的老百姓纷纷跪倒在地,不敢正视。

    “庲……降……都……督,安……南……将……军霍戈到……”

    唱这一句的不是别人,正是霍戈他儿子,霍彪他老子,霍家的贾子,霍在。

    就这一句,他差点喊破嗓子。

    轿床落地,众人齐声,“参见大将军!”

    霍戈缓慢走向祭台,各路当家人毕恭毕敬地跪在两侧,台上巫师开始燃鼎焚香。

    一通鼓响毕,霍戈上到祭台,手举三炷香,庄重地三拜九叩,两名力士抬上一个木盒,盒子里装满了新米,四周插满了谷穗子。巫师在台上斩杀了一只雄鸡,将鸡血洒在木盒上,口中不停唱着咒语。

    皮鞭子一挥,声音好似惊雷,震破天际,惊动田野,刹那间惊醒了禾苗蛰虫,唤来了风雨雷电。

    霍戈抓起一把米洒向空中,口中高呼:“天佑南中,风调雨顺。”台下众人纷纷跪拜,一时间场子里山呼海啸,老百姓和各当家人随老将军一起同声高呼。

    贵人语迟,老大话少。

    仪式结束。

    天际染霞,人声鼎沸。

    场中央的火堆熊熊燃烧,老将军和各当家人围坐四周。撒米节的娱乐环节,最引人注目的“拔牛”比赛即将开锣。

    两头体壮如山的公牛,已架好轭木,绑上拔绳,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哐当”一声,比赛开始。

    “拔牛”就是牛拔河。人拔河脸面对脸面,牛拔河屁股对屁股。比赛场面简单热烈,原始血腥。两头牛的脖子上都勒出了血,驯牛夷人手中的鞭子几乎抽断,还没分出胜负。

    冲天的篝火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堂。赤膊夷人浑身上下像是烤熟的炙肉,红彤彤地冒着油汗。就连城门楼上的兵士都举起手中兵器,加入到了呐喊助威的行列当中。

    “轰隆”一声,一牛倒地,一牛飞奔。倒地的只剩半条命,飞奔的像个得胜的角斗士。

    殊不知,不管输赢,等着它们的都是“庖丁解牛”的命运。

    场中架起了铜锅。几个夷人手脚麻利地快速“解”完牛,扔进了锅里。等肉的空,各当家的开始推杯换盏。

    目光如炬、意气勃发的霍戈,一时高兴,多说了两句。

    “天赐我南中风调雨顺,今年七郡粟谷盈仓、牛羊被野,霍戈在此祈求上苍佑我南中永享太平。”

    说完他将杯中酒洒在祭台上,台下的人再次叩拜欢呼。

    酒过三巡,肉糜汤沸。两名庖厨双手上下翻飞,刀剁手撕,一会儿工夫,已肉是肉,骨是骨。

    这时各郡的当家人纷纷下座向霍戈、爨谷敬酒。

    孟氏兄弟上前,孟干敬道:“孟家敬大将军,祝大将军福寿绵长!”

    霍戈一口饮尽杯中酒,董元刚要敬酒,旁边的孟通突然上前问霍戈道:“大将军,今日各家各部落当家人都在,有一事,请大将军明示。”

    霍戈本来有些不屑,但还是应付了一声。

    “讲!”

    “蜀汉新亡,蜀主已成了洛阳城里的‘安乐公’,听闻司马的招降书已到了建宁,不知大将军作何抉择?”

    孟通说完,所有人齐齐看向霍戈。

    一直在旁伺候的霍在忙应付道:“今日是我南中与民欢庆的日子,此事过后再议。”

    董元开口道:“今日正好各郡大姓都在,不如请大将军给个痛快话,各家也好心中有数。”

    说完其他各家都小声议论起来。霍在正要说话,霍戈拦道:“也好,既然今日都在,老夫就先听听各家的想法。”

    孟干拉开孟通,上前拱手道:“回大将军,南中受蜀汉恩泽,闭守自治,才有了数十载的太平。愚以为中原纷争与南中无关,大将军不可投降。”

    姚岳一听不干了。站起来高声道:“大将军,孟氏兄弟一派胡言,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蜀汉已降,南中本是蜀汉州郡,岂能与司马分庭抗礼。如若不降,以南中蝼蚁之身,怎可抵挡司马虎狼之躯。”

    孟通虎目一瞪,嚷道:“你姚家只长肉不生骨,凭南中地势险要,还有各家精壮部曲,岂可轻言投降。”

    孟通一席话把姚岳的脸涨得通红,他回骂道:“你祖上让刘家戏耍七回换得个御史中丞,还敢在此大言不惭。尔等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各家的兵丁加一块也不敌巴郡王濬万一。”

    一句话戳中了孟氏兄弟的软肋。孟干怒不可遏,拔剑对准了姚岳的面门。

    姚岳一见,心想要被孟家两个愣种欺负了,还如何在南中混。于是肥手一挥,身后的卫士挺枪直接朝孟干刺了过去。

    孟干吃了一惊,挥剑格挡,眼看二人就要接上火。这时,长枪突然失了力道,再看卫士,已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头上还插着根羽箭。

    霍在咬着嘴唇站在祭台上,手中举着令旗。城门楼上旌旗招展,一排兵士控弦撘箭对着场中央,中间一员偏将手上的弓弦还在嗡嗡响。

    城门里冲出一队骑兵,将整个场地围了起来,霍在一声令下,兵士开始清场。

    “老夫还在,就敢当着我的面动武,你两家的翅膀硬了。”霍戈缓声道。

    “属下不敢。”孟干和姚岳同声道。

    “蜀汉也好,司马也罢,南中的事南人自己做主。”霍戈沉声道。

    一直无言的爨谷突然发声道:“大将军,南中汉人虽与中原渊源颇深,但自各家落籍南中,多数与中原断了联系。数十年来,汉夷相互融合,早就不分彼此。司马新得益州,如今得陇望蜀,其野心之大,不可不防。若降,中原汉吏入我南境,南中黎民百姓的太平日子将一去不返,还请大将军三思。”

    “太守所言甚是,如司马兵犯南中,老夫将拼死一战,誓不投降。”霍戈老眼突然一亮。

    场中的篝火噼啪作响。霍戈抽出霍在腰上的宝剑,奋力一挥,身前条案被砍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