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往事

第十三章 白狼人

    人在昏迷的时候喜欢胡思乱想。

    想的东西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天马行空,信马由缰。所以,人没事喜欢做梦,白天做的都是超现实的,晚上做的都是发自内心的。

    比如侠义这种事你只会白天想想,到了晚上准保构思着跟哪个白富美,猫个山洞,干些“情”和“礼”边界模糊的勾当。

    这叫脑细胞的意淫自爽。

    被闷翻在地的爨琛这会儿就爽得比较深。

    他微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的面孔。挺拔的鼻翼、明亮的眸子,粉红的小嘴唇一张一翕,似有所语,却悄然无声。

    爨琛眨了下眼睛,一袭薄纱的女子悬浮到空中,慢慢与他四目相对。他发现自己浮在混沌之内,四周漆黑一片。他试着挪动身体,可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爨琛望着眸子里椭圆型的金色瞳孔,感觉自己正在坠入无尽深渊。女子张开微弹的唇,慢慢压在他嘴上。

    一股凉意进入口腔,顿时他感觉自己汗毛根根竖立。稍时,一阵冰寒迅速在喉头淤结,似要冲破喉管喷薄而出。

    强烈的压迫感逼得他呼吸急促,额头冷汗汩汩。他拼命喘着气,想把喉头的异物吐出。

    突然,爨琛龙睛怒睁,猛地坐起了身。

    受伤醒来,关于漂亮女护士的幻想绝对算得上男人之本能。爨琛比较受命运待见的是,他的本能幻想往往梦想成真。

    红扑扑的鸭蛋脸上,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怯怯地望着爨琛。两条粗黑的辫子在肩胛不停颤抖。

    辫稍,一对大胸脯正有节奏地起伏。夷女一只手放在胸口,手边的衣襟上粘着一团乳白色的污物。

    爨琛眨了眨眼,控制着喘匀了呼吸,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虎皮上,身前坐着一位惊魂未定的夷人女子。

    他正要发问,夷女先开口道:“吓死我了!”

    爨琛想起身,一使劲,脑袋顿时疼得天旋地转。他强撑着再试了一回,还是徒劳。

    夷女咯咯一笑,扶住他道:“牛眼睛你伤到脑子了,别逞强,把药吃进去。”

    “这是哪里,我兄弟呢?”爨琛躺回到虎皮上。

    “这是我们部落,你说那个大鼻子啊,在旁边的帐里。”夷女说着从竹碗里蒯了一木勺乳白色的浆状物送到爨琛嘴边。

    “这是何物?”爨琛咂摸着嘴里的余味。

    “龙尾膏,解毒的。刚才喂了你一口,全吐我身上了。”夷女说完,咯咯一笑。

    笑声差点让爨琛又心猿意马地晕过去。

    爨琛脸上泛起了红晕。他突然想起峡谷里乳白色的树枝,忙问道:“我的马呢?”

    “你的马!乌隼和青玄?那是我们的宝贝,怎么成你的马了?”夷女瞪着澄澈的大眼睛望着爨琛。

    就这一眼,爨琛后来私底下拿这一眼的感觉刺激过霍彪。说,他当时感觉脑髓被瞬间抽干了。

    “你是丹田被抽干了吧。”

    霍彪当时是这么回怼的。

    “母马……不对,牝马救了我们,还把我们引到了草场。”爨琛磕巴地解释道。

    夷女放下竹碗,起身转了一圈,两手抓着辫子,笑着对爨琛道:“你俩真走运,不过那两匹马可不能给你们。”

    爨琛用手肘撑起上身,问道:“请问姑娘,这里是什么部落?”

    夷女嘟着嘴,琉璃般的黑眼珠子转了两圈,转身回道:“你先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

    爨琛笑了笑。他把夷女抖的机灵当成了挑逗,于是乎,他决定亮亮“胸肌”。

    “建宁爨琛见过姑娘,我兄弟叫霍彪。”

    爨琛自以为潇洒的动作和迷人的表情,经过脑袋伤的黑化后,吓了夷女一大跳。

    “你还是好好躺下吧。”夷女一怔,“牛眼睛,你原来是汉家的公子阿哥啊,怎么跑到这来了?”

    说完,夷女背着手在爨琛面前踱起了方步。

    “我们兄弟二人落难到此,打扰贵部落,请见谅!”爨琛尴尬地躺了回去。

    “说话文绉绉的,好没趣,我们是白狼人,你听过吗?”夷女耸了耸肩道。

    爨琛低头略思片刻,抬首回道:“我在建宁听昆明人讲起过,说你们是偷牧部落。”

    说完,爨琛就后悔了。

    “胡说,他们才是贼。”夷女皱起眉头回了句。

    “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所以,怪我胡说了。”爨琛忙抱歉道。

    “你们汉家只会欺负我们,那些昆明人也不是好人。算了,药在那,你自己吃吧。”夷女嗔怪道。

    说完,夷女转身要离开。

    “姑娘且慢,还没请教芳名。”爨琛忍着剧痛坐了起来。

    “我叫呐央,你好好躺着吧。”夷女顿了顿,扯着辫子扭头回道。

    “呐央姑娘,你方才是怎么喂的药?”爨琛迟疑了一会,低眉臊眼地问了一句。

    “木勺呗,怎么呢?”呐央一脸茫然地耸了耸肩,嘟嘴回道。

    “没,没什么!多谢姑娘。”爨琛显得有些失望。

    呐央听完,转身一撩门帘,蹦跳着钻了出去。

    霍彪幻想的情形跟爨琛差不多,只不过一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正撅着嘴巴给他喂药。

    他的反应跟爨琛如出一辙。可惜络腮胡子的脾气躁了些,手拍着吐出来的龙尾膏,顺带踹了他一脚。

    “莽夷子,给我喂的什么东西?”

    就这一句,气氛顿时变得跟爨琛那边截然相反。最要不得的是,霍彪刚跟络腮胡子证实完那一闷棍跟人家没关系,便急不可耐地找人家要马。说,不给就开练。

    开练就开练。

    于是,脑袋长了包的霍彪被络腮胡子拎出了帐篷。

    哄闹声吸引了爨琛,他抠着脑袋撩开了门帘。

    一群夷人围在一起,欢呼雀跃,人群中还有人不时吹着流氓哨子。这些夷人的装扮他从未见过,与僚子和昆明人不同,男人要么秃顶,要么留头顶一撮头发四周溜光,远看就像一堆西瓜挤在一起。

    爨琛挤进“西瓜”堆里。两个光膀子的家伙正在摔跤,凭头型,他一眼认出了霍彪。

    “彪哥!”爨琛喊了一句。

    人声鼎沸,霍彪根本没听见。听见,他这会儿也没工夫搭理。满屁股的泥土,加上满头的包,已让他狼狈不堪。

    就这,霍彪还不认输。他忍着脑袋疼,拼命抱住了对方的熊腰。对方身形像个木头墩子,重心明显比霍彪低,论摔跤,明眼人一看便分了高低。

    自不量力以及自信心爆棚的霍彪倔劲上来了,牛都拉不住。对方只稍稍用了点技巧,就让他体会了各种常规以及罕见的落地姿势。

    一来二往,霍彪不依不饶,对方摔也摔烦了,本来脾气就不怎么温和,干脆,索性放开了练,以至于霍彪以四肢的极限柔软度,呈现出了各种古怪的扑地形态。

    估计都是第一次看到汉人这么不经打,自己人发了威,旁边看热闹的沸腾起来。爨琛在人群中叫了几声,都被欢呼的声音掩盖了。

    爨琛注意到,人群里战士打扮的莽汉挥舞着弯刀,心中纳罕。南中多山麓少平原,山峦起伏跌宕、人畜难行,各家部曲以步兵为主,马匹多用于仪仗和驮运,所以兵士多用直刃兵器,这种大弯刀只适合骑兵马战,在南中从未见到。

    地上的情况越来越惨烈,霍彪浑身的筋骨彻底被拉开,整个人像被醋泡过一般,软绵绵的。就这,他还不忘顶着长满包的脑袋往对方身上扑。

    这一会儿,人群的欢呼声换成了嬉笑。霍彪的进攻姿势。变得很不雅观,抵头进攻几乎扭曲成了投怀送抱,双方接触的一刹那,又成了小鸟依人。

    就连在一旁当看客的爨琛都替场上的霍彪害臊,低着头,不好意思拉架。

    这时,远处的山谷传来一声牛角号,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已经对霍彪没了兴趣的夷人,穿上了衣服,把软塌塌的霍彪扔在了一边。

    众人散去,爨琛才连忙扶起了霍彪。霍彪鼻青脸肿地趴在爨琛身上,还指着夷人的背影叫。

    “再打,有种别跑。”

    “别打了,要打出屎了。”

    夷人簇拥着爨琛、霍彪沿着树林里的蜿蜒石道盘旋向上。石道两旁的树木高大茂密,枝干墨绿油亮,上面长满苔藓,椭圆型的树叶遮天蔽日。

    阳光在树叶摇摆的缝隙忽隐忽现,树下的人望得久了容易有晶莹闪烁的幻觉。更让人生疑的是他们经过的这片林子与其它丛林不同,几乎没有其它植被。

    石道两旁有夷人兵士把守,林子里时不时还能看见有人巡逻。

    “什么宝贝林子,这么甘贵,还要人守着?”霍彪嚼着龙尾膏,含糊道。

    “彪哥,别管了,这部落奇怪的很,打架的都拿弯刀片子,发型也古怪的很,有这么片古怪林子,也没什么古怪的。”爨琛低声回道。

    一片宽阔的峡谷出现在二人眼前。峡谷两边,山势苍翠挺拔,中间是一片碧绿的草场。草场上分布着大小不等的白色圆形屋舍,最大的屋顶上飘着一面长条形的旗帜。

    草场上有人正在牧马,让二人兴奋的是,两匹青駹马就在马群中。青駹马品种纯良,毛色乌亮,二人一眼就分辨了出来。

    几缕薄薄的山岚从两边山峰悠然飘进峡谷,宁静的山谷顷刻如梦似幻。幽谧缥缈间,马群如同一条神龙在云雾间穿梭。

    山雾悄然拂上二人的脸颊,爨琛不由得心头微微一颤,感叹道:“真美!”

    霍彪揉着脸上的淤青道:“滇池旁的坝子也没这么清幽。”

    旁边的夷人催促二人下山,他俩收了眼欲,顺着台阶进了峡谷。

    山岚散尽,爨琛和霍彪到了白色的圆形大帐前。进入草场,二人发现每个白帐篷都坐落在干栏式的木平台上。二人仰头看到,屋顶上的长条旗正是他们在壁画上见到的狼旗。

    帐篷门帘拉开,呐央拉着辫子一蹦一跳地钻了出来,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夜鹰一样。再看爨琛和霍彪,一个眨巴眼,一个咽口水。

    呐央转圈打量着二人,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姑娘看啥呢?”霍彪想笑憋着不笑地昂着头。

    “看你有没有摔坏呀。”呐央笑着道。

    霍彪的脸瞬间拉了下来。

    “蛮野夷技,岂能伤得了我。”

    “这就是你说的大鼻子兄弟霍彪吧,很经摔啊。”呐央拍着爨琛肩膀道。

    “我那是受伤在先,你们的人胜之不武,有种再来一次。”霍彪揉着发涨的脑袋道。

    “不服气,你我下场摔一回。”

    一名威猛似铁塔的夷人翻身下马,三两步跨到爨琛和霍彪面前。

    “哥,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呢?”

    呐央跳到莽汉身旁,挽住了他的胳膊。

    “我哥,那木塔。”呐央对爨琛和霍彪介绍道。

    “妹子,这回没得空,我有要紧事禀报阿爹,走!”莽汉拉着呐央就往帐篷里闯,全然不顾愣在一旁的爨琛和霍彪。

    呐央转头冲爨琛做了个鬼脸。

    “串儿,这么快就勾搭上了。”霍彪瞟着爨琛道。

    “没……,刚接触而已。”爨琛的脸已经红到了脖颈子。

    “好小子,专挑大的下手,有你的。”霍彪撞了爨琛一下。

    这时,已到帐门口的呐央转头对二人招了招手。

    二人顿时向两条被拴了绳子的狗,步调一致,表情统一地朝帐篷荡了过去。

    奇装异服,怪模怪样的人爨琛和霍彪在建宁见过不少,但眼前这位绝对是最震慑他俩的。眼前的夷人虽然盘腿坐在虎皮上,但上身魁梧笔直,一圈络腮胡子黑中染霜,尤其双眼发出的灼人目光,让人不敢正视。

    “父亲,儿出谷兑马,被濮越人袭击,马匹全被抢了,还伤了十几个弟兄,请父亲责罚。”

    那木塔对座上的人行了个礼。

    “是哪一部的濮越人?”座上的人声如洪钟。

    “艾罗部。”

    “只会吹竹戏猴的艾罗部居然打败了我们白狼人的英雄那木塔?”

    “孩儿绝不会辱没白狼人的名声,艾罗部跟交州陶家的人在一起,孩儿寡不敌众。”

    “我们与陶家素无冤仇,为何帮着艾罗部劫掠我们?”

    “我知道为什么?”爨琛突然插话。

    座上的人冷冷地看了爨琛一眼。

    “爨家的小子,你能知道些什么?”

    “他们在找人。”

    “找谁?”

    “陶家大公子,陶威。”

    “对,他们说陶家大公子在我们的地盘失踪,还限定我们两日交人,否则就血洗白狼人。”那木塔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好不要脸,丢了主子就到处乱咬人。”呐央嘟着嘴骂了句。

    座上的人起身来到几人中间,上下打量着爨琛和霍彪。

    “能从峡谷里面走出来,大家族的人果然不同凡响。白狼人敬佩英雄,两位少英雄先在这里养伤吧。”

    说完,他转身拍着那木塔肩膀,沉声道:“白狼人不惹事,也不怕事,让他们来吧,我牟丁亲自会会这些人,让他们知道惹谁也别惹白狼人。”

    爨琛和霍彪在幽云谷中暂时安顿下来。白狼人忙着加固城寨,二人帮不上什么忙,便整天随着呐央满山谷转悠。

    这天,伤好得差不多的两人突然想起了乌隼和青玄,可找遍整个峡谷也没见到两匹马的踪影。

    部落里的老牧民告诉他俩,白狼人所牧的马种大多是駹马,青駹马是马中的圣品,百年难得育出一匹,乌隼和青玄是整个部落的宝贝。

    两匹马野性难驯,又得部落宠爱,所以一直没被圈养,部落里的牧民只要见到它们都会主动饲养,一时不见踪影是常事,每次三五天,过后便会回到谷中。

    两人无奈。爨琛想起他们进谷前的那片草场,猜想两匹马可能去了哪里,于是便求着呐央带他们去。

    平日笑呵呵的呐央一听去那片草坝子,一个脑袋加两条辫子顿时摇成了拨浪鼓。说那里是部落的禁地,谁都不准去放牧,上次牟丁是看在把马带回来的份上,才没把他俩丢进峡谷喂鳄鱼。

    不知道他俩是被呐央的话吓到,还是被随着“拨浪鼓”一起汹涌的波涛晃了神,总之,呐央说完,二人便头如捣蒜。

    不去了。

    呐央见到两人傻傻的样子,一下子笑出了声,然后神秘地对二人提了个充满诱惑的建议。

    “想不想找点刺激?”

    两个乳臭未干的绒毛小子的荷尔蒙就这样瞬间被调了出来。

    “去……去!”二人异口同声道。

    呐央带着二人爬到上次眺望部落的地方。三人躲过巡行的守卫钻进了那片神秘的树林。

    “呐央姑娘,你要带我们去哪里?”霍彪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

    “大鼻子你着什么急啊,到了就知道了。跟着我别出声,让阿爹知道,我就死定了。”呐央一把捂住了霍彪的嘴。

    三人不知爬了多久,爨琛只注意到脚下先是坡地,后来变成了枝叶,最后整个人都裹进了云雾中。当两人跟着呐央顺着一条木梯爬上一个平台的时候,他俩的荷尔蒙已经消耗得一点不剩。

    三人站在平台上,脚下是一片茫茫云海。几座山峰矗立在云海中,像极了蓬莱仙境,太阳悬在云海边缘,射出来的光让人眩晕,三人搭手避开强光才望尽了眼前的奇景。

    呐央似乎忘记了身边的两个人,望着云海自言自语道:“只要每天看到这里的日出日落,我就哪也不想去。”

    爨琛和霍彪已经惊得忘记了荷尔蒙那回事。

    “这的峡谷真美。”

    “彪哥,我都想在这待一辈子了。”

    “想得美,这是白狼人的峡谷。”

    “这叫什么名字?”

    爨琛站到平台边缘,张开了双臂。

    “幽云谷啊!”

    “好名字!”

    这时,夕阳的余晖正好撒在三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