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轩

第29章 就你叫郑义啊

    郝忠杰是赶了最早的一班火车回来的,凌晨发车,早上9点才到的天陵火车站。舍不得坐出租,也来不及回家,就火急火燎的朝目的地赶去。

    昨天,当他接到老家发小的电话时,他是不太信的,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自己的老父亲虽说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但身体还算硬朗,随便找家工厂,混个门卫当当,每个月领个一两千的工资,偶尔还能打点零工赚赚外快。平日里事情也不多,顺便照顾一下还在读幼儿园的孙子,日子也算过得去,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真的,千真万确,昨天上午,城东那个老工业区突然失火了,还引发了爆炸,浓烟滚滚的,老吓人了,我隔着五里地都能听见声音,远远看去,东边那片天都变黑了。要不是我身手好,差点儿吓得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我们工地里都传开了,全市的武局成员都去营救了,结果愣是一个人都没就出来,在我们这一块儿闹得沸沸扬扬的。”

    电话那头的发小说得信誓旦旦,就差赌咒发誓了,可郝忠杰还是不太相信:“你小子该不会又去喝酒赌钱,输了个精光蛋,被人扣住了,故意拿这件事框我吧?我可告诉你,这件事可开不得玩笑,真要是把我爹咒死了,我跟你没玩!”

    “我的老祖宗啊,我怎么敢编这种瞎话,今个儿我要是骗你,我就这辈子都娶不到老婆,被女朋友戴一辈子绿帽……”

    听到发小这么说,郝忠杰有些动摇了,又打电话问了几个在天陵市区的亲戚,均得到了类似的回复。也顾不得厂里头线长骂人的狗叫声,买了时间最近的一班火车票,孤身一人踏上了回乡的旅途,连在另一个车间工作的媳妇都不敢通知——流水线上,就算是请假也是要扣钱的,要是两个人都走了,挣得那点儿钱还不够扣的。

    昨天是周五,火灾发生时,儿子还在幼儿园,算是躲过了一劫,郝忠杰也在电话里确认过了,孩子被他大姨接走了,目前还算安全,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天陵是一座小城市,别说高铁了,就算是火车站,也是因为顺路,看在隔壁那座城市的面子上,上面才给批下来建的。前两年才刚刚通车,除了本地人,很少有外人在这里下车,整个站点显得干净而又寒酸。

    今天是周六,也不是什么节假日(打工人是不指望什么双休的),可从火车站出来的人却不少,看起来都没带什么行李,八成也是急匆匆赶回来“奔丧”的。

    果然,一群人的目的地都差不多,一股脑的挤上了12路公交车,像沙丁鱼似的把整个车厢塞得满满当当。门窗紧闭的车厢里开着空调,却丝毫缓解不了夏日的燥热,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味、韭菜味、大蒜味,以及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车上的人,自五湖四海归来,彼此之间并不相识,但毕竟也是同乡,更何况此行的目地大都相同,不消片刻就熟络攀谈了起来。

    “你说这工业区都几十年了,怎么说烧就烧了,该不会是有人故意干的吧?害得我们家老爷子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怎么个说法!”一个拎着大号挎包、靠着行李箱的中年妇女向着一旁不认识的同龄大姐嘟囔起来。

    对方闻言和应和道:“可不是嘛,这事儿咋听都不靠谱,咋可能就那一块地出事儿了呢,那地方说是城乡结合部一点儿都不过分,周围都是山,真要烧起来,那些个村村组组的,一个都逃不掉!”

    “唉,要我说呀,估计是那厂里面有人故意纵火的,这几年行情不太好,那工业园里,好几个厂子,小半年都开不出工资了,可这要说那些天杀的账上没钱,我是第一个不信。请客应酬、上下打点那是一个流程都不敢少,怎么可能连开工资的钱都发不出。要我看就是那些厂老爷们舍不得,不把咱工人当人看,把人当机器使唤,还他娘的连电费都舍不得出,把人惹毛了,活该他们被烧!”

    一个看起来五六十的大爷在一旁搭腔,似乎很了解工业园的情况,为那些苦命的工人们鸣不平。

    “不能吧,讨不到工钱也不至于放火吧,那可是要坐牢的呀!”

    “呵呵,半年不结工钱,这年头,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周围凑热闹的人都起了兴趣,七嘴八舌地在那里瞎猜,仿佛只有这些新奇而又荒唐的破事才能抵消他们心中对前路未知的恐惧。

    那可是几万条人命啊,它就是再大的火,也不可能全部烧没了吧。

    郝忠杰没有参与这些捕风捉影的讨论,他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几十年的拼命奔波早就磨平了他心中的锐气。当务之急,他只想尽快找到自己的老爹,确定他还活着,然后赶紧回到远在外省的厂里,流水线一样的工作是不能停的,除了扣钱,还得自己花钱请人帮忙代工,每耽误一分钟,他的心里都要滴一次血。

    窗外,看着这陌生而又熟悉的街景在眼前闪过,郝忠杰的心里感慨万千,二十年来,这座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破旧的街道化作时间的烙印,被人拆去,建成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可在还未来得及拆迁的另一边,依旧是低矮杂乱的“老破小”,一新一旧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恍若两个世界。

    不过郝忠杰也清楚,这些所谓的“老破小”的主人,可一点儿都不难过,相反,他们的日子过得比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人都要快活,正在想方设法的增加“祖宅”的住房面积,反正拆迁政策已经落实到这一块了,补偿款什么的肯定是少不了的,到时候房子一拆,钱一到账,这辈子就不愁了……

    就在郝忠杰胡思乱想之际,天空中突然炸起了一道惊雷,而后天公光速变脸,阴云压境,狂风骤起,将气象观测员的老脸按在地上摩擦。

    似乎是不打算给人反应的时间,顷刻之间,暴雨倾盆而下,将那些毫无准备的路人们淋成了落汤鸡。

    雨幕之下,世间一片朦胧。在这一刻,雨水似乎附带了使人狂躁的魔力,不然,这些刺耳的汽笛声,也不会变得这般频繁。

    所幸,乘着交通还未拥堵,公交车已经离目的地很近了,一行人只需再等个……

    “天呐!怎么这么多人。”

    车厢里的返乡客们,闻声纷纷往窗外看去,纵使他们经历过春运的历练,有了足够的阅历,但看到眼前这人山人海的一幕,还是吓了一跳。

    这里距离城东老工业园区的大门,大概隔了一两百米的距离,可就是这么一条短短的道路,竟硬生生挤满了人群。姑且还算宽阔的大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大大小小的车辆被卡在此处动弹不得。

    不远处就是排在最外围的人群,这群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脸上充斥着愤怒的神情,正在不停地嘶喊着什么,不少人手上还举着鲜红的横幅,在狂风暴雨中招展,上面似乎还写着些字,但受到雨幕的遮拦,看不真切。

    受路况所困,公交车司机也没办法,被迫将车停在了一旁,等待事情的解决。车厢前面坐着一个年轻的高中生,他默默掏出了手机,对准了大雨中的某条横幅,放大、拉进,眼睛凑到屏幕前仔细辨认,依稀认出其中几个大字:

    “还……我……亲……人!”

    “小伙子,你说什么,让我看看好吗?”一旁心急如焚的大娘直接凑了过去,就差直接明抢了,在勉强看清几个字迹的时候,如遭雷击,整个人直接呆住了,嘴里止不住得呢喃:

    “这么多人,怎么会……不可能都死了的,新闻上不都是骗人的吗?怎么可能闹这么大……骗人的,对,都是骗人的,我家老头子福大命大,一定还活着,还活着……”

    说着,大娘直接起身来到了前车门旁,死命拍着车门,嘴里不住地念到:“开门,快开门,我要去找我家老头子!”

    司机见她情绪不对,不敢耽搁,索性打开了前后车门。

    大娘像失了智一样,顶着暴雨,向着前方的人群跑去。她这一跑,车上的人顿时慌了,他们不愿千里赶回来,不就是为了确认家人安危吗?本以为是场小小的火灾,肯定伤不了多少人,可看到园区门口汇集的这么多人,当即就绷不住了,一种失去至亲的恐惧开始真正在心中蔓延。

    于是,一群人蜂拥而下,争着抢着向人群跑去。车厢里,只剩下几个与此事无关的路人在空调的冷风中茫然。

    郝忠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车的,或许是出于本能,又或许是被人群裹挟,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一个可怕的现实:父亲死了,那常年卧病在床的老母怎么办,还在读幼儿园的儿子谁来照顾?一想到自己那个死不成器,早早地把自己下半辈子奉献给监狱的弟弟,郝忠杰的心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三十好几才结的婚,如今四十出头了,也只是省外一家汽修厂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流水线工人,这辈子八成也就这样了,如果不是一些特殊原因,老板早就想用全套的人工智能技术把像他这样的老骨头淘汰掉了,到时候连混口饭吃都成问题,更别说……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是该哭诉父亲的离世,还是该为自己的命运痛哭。

    雨还在下,似乎想让他本就弯曲的脊梁压得再低一些。

    顺着人群,杂乱的人潮汇成了一股如江海一般的浪潮,无序的呐喊声与天降的大雨融合在一起,凝聚成一曲无人能听懂的葬歌。肉眼可见的,到处都有人在振臂高呼,挥舞着显眼的横幅和字条。没人能清楚这群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许是想讨回一个公道,或许是在发泄心中的怒火,又或许,只是在对自己悲惨命运的控诉。

    ……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午间天陵》新闻节目外场,我是记者郑义。在我身后,就是天陵市城东区老工业园区——驰名工业园的正门出口,在这里,依稀可以看到园区内被烈火焚烧后的惨烈景象。在市武局领导的全力指挥之下,全市武局成员汇聚于此,异能局、天枢局也纷纷派人前来支援,不足半天时间内就成功扑灭了火势,为挽救园区财产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此,我们再次向天枢局、武局等有关部门领导和成员的倾力救援表示真挚的感……”

    “日尼玛,救你奶奶个腿的,老子的亲爹和亲闺女呢?不是说成功救援吗?他们人呢!怎么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他娘的,还能把人烧成灰了不成,把人交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人群中,一个留着莫西干发型的青年忍不住了,看到有记者在这里对着镜头鬼扯,当场就要发飙。他们一群人从早上六点就在这里堵着了,就是希望有领头的能给自己一个说法。可直到现在,将近四个小时了,除了原本驻守在这里的几十个武局侍卫,一个能说上话的都看不到。

    工业园里那些工厂背后的大老板,可不会老老实实的都在厂房的办公室里待着,肯定有不少人火灾之时不在现场,侥幸活了一命,可现在需要他们出面了,却一个个又当起了缩头乌龟,将这些前来讨说法的工人家属当成了恶鬼,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敢露面呢。

    长期积累的怒气,在暴雨的激化下,几乎凝成了实质,家属们滔天的怨气无处发泄,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恰巧,一名打着雨伞的记者又公然在这样的场合下,堂而皇之的出现,说着冠冕堂皇的瞎话,如同一根冒烟的火柴,瞬间点燃了人群的怒火。

    莫西干青年忍无可忍,迎着雨水的冲刷,一拳就挥了上去:

    “就特么你叫正义啊!”

    人群一拥而上,似大坝决堤的溃口,尽情释放着压抑已久的愤懑和不甘。

    远远看去,这是一场含着泪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