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泰山府君
夜,张府。
一朵黑云将张府团住,邪气直冲云霄。李慕心中砰砰乱跳,紧紧按着剑柄。风铃儿一步一顿,缓缓靠近内宅,长吸一口气,道:
“这结界又大了几十步,走进这结界,就无法使出灵力了。”
李慕沉默不语,运转灵力,只觉全身空滞,体内玄功无影无踪,如堕悬崖,身不由己。
公孙却沉声道:“一切小心行事。”
几人紧握兵刃,慢慢走进结界,前面就是张大川的房间。
这房间坐于张府正中,气势宏伟,此时中门大开,黑灯瞎火,也无丫鬟下人,仿佛是在等着众人前来。
李慕心道:那位老前辈,不知到了何处。
风铃儿走在最前,缓步进了房内,打着火折。房内整洁素朴,正对房门是排书柜,两边立着几个青瓷大瓶,瓶里是几轴画,柜前是张书桌,桌上笔墨颜料,摆放整齐,似是个文人书房。
几人刚进房间,书柜后转出一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身白衣,不着钗环,影子被拉得老长,晃来晃去,说不尽阴森恐怖。那少女冷冷道:
“我家主人在此恭候各位多时了。”
李慕心头突的一跳,拔剑在手。
少女冷冷看了众人一眼,拍拍双手,吱呀一声,书柜喀啦啦向两旁分开,露出一条小道,直通地下。
少女也不管众人,转身向地下走去。
众人都看向公孙却,公孙却一脸凝重,点了点头,几人也随那少女向地下走去。
进入甬道,便是一片漆黑,只有火折一点微光,风铃儿走在最前,手里紧紧按着金铃儿。
那少女带着众人,一路阶梯都是向下,公孙却心中默默记算,将路径曲折一一记下。
行了两炷香时分,道路变的平坦。又过片刻,眼前现出光亮,众人均是一奇,再转过一个弯,都不禁惊呼一声。
眼前居然是个巨大的坟茔,足有两丈之高,百尺方圆,坟上密密麻麻,似有东西在蠕动,坟前立着一块墓碑,几人多高,上面也无碑文。
这张大川的房间下面,居然是这样一座坟茔。
坟茔坐于一间圆形石室正中,石壁之上,每隔几步,便立着一个烛台,燃着灯火。
这灯火也不昏黄,也不白亮,竟是绿幽幽的惨绿色。每个烛台上盘着一条五色怪蛇,蛇口大张,嘶嘶吐信,去舔舐灯油。
少女不管众人,走近坟前墓碑,拔出头上木簪,在食指上一刺,将鲜血抹在墓碑上。
那鲜血转瞬即消,如同水迹被蒸发一般,但见石室墙壁之上,忽然现出无数鲜红脉络,自墓碑流到烛台,一瞬即无。
霎时间石室内光亮大盛,烛台内的灯油忽然涨满,无数条怪蛇如同疯魔,嘶嘶声音大作,拼命去喝灯油。
这灯油,居然是那少女的鲜血。
石室之内密不透风,一股血锈味,怪蛇腥膻味,还有不知哪里来的尸臭味道,叫人窒息。几人生怕这味道有毒,都不敢大口呼吸。
少女献罢了鲜血,到碑前跪下,道:
“府君,您要的人来到了。”
喀,喀,喀。
坟茔内突然几声响动,刺破静谧,众人无不心神一乱,紧紧盯着坟茔。
接着又重归静寂,良久,坟茔内声音幽幽响起:
“极乐教,悬剑宫。”
这声音从地底传出,闷声闷气,在这密不透风的石室之内,来回悠荡,打在众人耳膜之上,极是刺耳。
“风铃儿,风长云之女,极乐教圣姑,家传《极乐功》。公孙却,极乐教右护法,人称神算子。李慕,悬剑宫七代弟子,修灵《拭尘经》。”
风铃儿眉毛一拧,大声喝道:
“不错,小姑奶奶来了。”
地下突然一声怪笑,如同破镲,那声音幽幽道:
“本座成仙之路,就以尔等之血祭之。”
风铃儿冷笑一声,道:
“装神弄鬼,真身也不敢露。”
地下突然没了声音,那少女抬起头,站起身来,高举双手,大声喊道:
“恭迎府君显圣。”
忽然之间,石室内卷起一股狂风。坟茔里喀喀乱响,一股黑雾自坟茔中腾起,那黑雾飘飘忽忽,到半空中缓缓凝结,渐渐聚拢。
李慕心头突突直跳,抬眼看处,那团黑雾聚成一个人形怪物,无眼,无耳,无鼻,无口,无发。
接着双手也凝结成形,黑雾向中心聚拢,肩膀,胸口,小腹,丹田,血肉,骨头,一一成形。
心口处金光闪动,一个小小的圆珠子团在黑雾当中,金珠连着无数经脉血管,延伸至血肉当中,清晰可见。正是这妖邪的内丹。
丹田再向下去,不再凝结,仍是一团黑雾,内丹上的经脉也到丹田而止,这妖邪还未完全炼化成型,无腿无脚。
李慕惊得呆了,他哪里见过这等恐怖的境况。
风铃儿笑道:“你黑乎乎的,叫什么名字呀?”
那少女斥道:“大胆!”
石室之内灯光骤亮,两团黑雾一左一右,夹杂着鬼哭声音,直逼风铃儿面门而来。
风铃儿右手一举,金铃儿叮铃作响,卷起一阵金光,轰的一声,黑雾与金光俱不见了,石壁上的惨绿烛火忽明忽暗,无数怪蛇受到惊吓,乱舞一番。
妖邪悬在半空之中,似是愣了一下,旋即幽幽道:
“你有魂器。”
风铃儿拍手笑道:“不错,我有魂器。”
又道:“李慕,把《拭尘经》的精义告诉我。”
李慕道:“什么?”
风铃儿道:“精义!”
李慕一怔,悬剑宫的《拭尘经》乃是当年长生道人手书,旨在导人去恶向善,世人可随意翻阅研习,但另有一篇精义,则是练功法门,非亲传弟子不授。
李慕开始研习《拭尘经》之时,江濯将法门一一传予,叮嘱他细心参悟,他虽然记得全部法门,但总是悟性不够,至今只修到了第二层。
此刻风铃儿忽然要精义,倒把李慕愣住了。
公孙却道:“李少侠,这几天我思来索去,斩此妖邪,只能用魂器。”
风铃儿道:
“妖邪内丹重结之时,百步之内灵玄不泄,不能用灵力玄功,难以对付妖邪。
但我想来想去,人修行的灵力不能使出,器物却不受影响,我的金铃儿得了天地灵根,正好用来对付他。”
公孙却道:
“李少侠,实不相瞒,铃儿曾得江濯江仙人的指点,得以突破关隘,领悟‘破’字诀,请李少侠快些将精义讲出,铃儿才能最大发挥魂器的威力,除灭邪祟。”
李慕楞在原地,隐隐觉得这话说不通,但又一时想不明白,师门绝密,怎能轻易说出。公孙却道:
“李少侠,生死攸关,切勿迟疑了!”
话未说完,喀喀几声怪响,又是几团黑雾,破空中大作,骤雨般扑来,带起一阵狂风,吹的石室内灯火晃动不已,众人身形一晃,险些被卷入这风中。
风铃儿双手将铃铛抛出,那金铃儿急速流转,霎时间千百倍大小,叮铃声响不止,金光大盛,将众人隐住,几团黑雾不住的冲击金光,每冲一次,金光便愈强盛几分。
风铃儿大声道:“铃铛铃铛,我现在使不出灵力了,只能靠你了,你快把那老妖精挡住。”
公孙却又喊一声:“李少侠!”
李慕正自迟疑,一时心乱,道:
“啊?精义?对,精义,修灵之道......修灵之道,首在静虚。
修灵之道,首在静虚。其心如水,其丹如气。
水无其形,托载万物,气无其体,任意潜行。
收汞藏铅,结丹成意,化土纳木,抱金隐火。
自反而缩,当归其根,静聆芸芸,当知其常。
归根曰静,知常曰明,见素抱朴,持一守中。
梧桐百丈,不见其心,日月常挂,不见其意。
心致虚极,意守静笃,芸芸万物,以观其复。
运功之法,当无杂绪,无我无物,无悲无喜。
物不减增,我不移心,昏昏默默,窈窈冥冥。
无视无听,抱神以静,意潜深渊,浮游规中。
大江无去,山岳常青。江风无岸,山月长明。
......”
这精义他虽未悟出多少,但早背的熟了,片刻间已全部背出。
风铃儿大声道:“只有这些?”
李慕喊道:“我全部背完了。”
风铃儿聪慧之极,已全部默记一遍,道:“快跑!”
李慕道:“什么?”
风铃儿双手一合,那金铃儿化作一道金光,又回到她手里,变作一般大小。
李慕还没反应过来,肩头已被风铃儿一把抓住,向甬道一掷。
“快跑!”
李慕摔了个狗啃屎,风铃儿大呼一声:
“它内丹还没全部炼化,离不开坟茔,追不上来,快跑!”
李慕大脑一片混乱,什么也不想,应了一声,拔腿就跑。
跑出没有七八步,眼前似有一个黑影,甬道内本就漆黑一片,他脑子一片混乱,也来不及反应,一下子停住脚步,只听“哎哟”一声,风铃儿已压在了自己背上,还没爬起身来,骂道:
“你小子真是废物一个,就该把你扔在这儿。”
眼前黑影森森说道:
“李少侠,风姑娘,公孙先生,请吧。”声音很是熟悉。
风铃儿一下子跳起身,道:“张大川?”
黑影正是张大川,森然道:
“在下已落下机关,将甬道用万钧巨石封死,诸位,请去见我家主人吧。”
张大川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风铃儿一声叱呼,抬掌劈去。
众人在那妖邪周边,无法使用灵力,但武艺尚在,风铃儿这一掌,若是寻常武师,七八个也挡不住,但不知怎的,掌锋到得张大川肩头,风铃儿只觉手腕骤然剧痛,被弹开四五步,重重摔在地上。
张大川也不说话,仍是一步一步向前,风铃儿勉力站起身来,竟不敢再动手,众人心下惴惴,张大川一步一步向前,众人一步一步后退,又被逼回了石室入口。
到了有光处,众人才见到张大川左手抱着一个匣子,右手拉着一个小娃娃,正是张府小少爷。
小少爷一见风铃儿,伸出双手,喜笑颜开:“姐姐,抱。”
张大川脸色惨白,不理众人,带着小少爷到了墓碑前,将匣子毕恭毕敬放下,拉过小少爷,一齐跪倒,道:“参见府君。”
墓碑旁那少女轻声道:“爹爹万福。”
众人都是一惊,这少女居然是张大川道女儿。
妖邪点点头,道:“还有多少时辰。”
张大川道:“回府君,还有两柱香时辰,就是子时。”
妖邪点点头,道:“你很好,张大川,我不会亏待你。”
小少爷抬起头,看着一团黑雾,竟不害怕,道:“你是谁呀?”
“他是泰山府君。”
背后声音传来,众人先是一惊,又是一喜,李慕道:“是老前辈。”
甬道入口,缓步走出一个人影,瘦骨嶙峋,脚不着履,腰间别着一个酒葫芦,竹竿儿杵在石砖上,嗒嗒作响。正是那老瘦乞丐。
石室内忽然黑气暴涨,泰山府君在坟茔之上来回游荡,黑雾当中似有百鬼号哭,所过之处,冷气逼人,灯火大暗。
公孙却大喜,上前施礼。老乞丐拿起酒葫芦,咕嘟喝了一大口,说道:
“泰山府君,想不到你又活过来了。”
泰山府君发出一阵惨笑,幽幽道:“老叫花子,拜你所赐,我成了这个样子。”
老乞丐道:“不敢,不敢。”
泰山府君道:“今日如何?”
老乞丐摇摇头,道:“今日须将你拔草除根。”
泰山府君阴阴惨笑,说道:“张大川。”
张大川道:“是!”
伸手取来匣子,毕恭毕敬打开,取出匣中之物,双手放于身前。那东西竟是三张轻飘飘的纸。
风铃儿捂着手腕,忍痛道:“公孙叔叔,那是什么东西?”
公孙却摇了摇头,老乞丐叹道:“那是《陀罗槃寂经》残卷。”
众人相视一眼,均没听过这东西,老乞丐道:
“它还有一个名字,叫血经。”
李慕“啊”了一声,道:“血经?”
老乞丐道:
“《陀罗槃寂经》是上古之物,共一十三篇,能震慑妖邪,所在之处,妖邪无法杀害人命,流转至今,成了残卷,散落各处。但还有一节,这经文是极净之物,不能见污秽。”
他看了看众人,叹了一声,道:
“倘若这经文落到妖邪手中,由忠心之人在月圆之夜,子时时分,以自身鲜血祭奠,就能将其脏污,是名血经。妖邪得此经文,邪力大盛,再难制住了。”
李慕心道:难怪这些天,张大川府里来了这么多妖怪,就是为了找这个血经。
泰山府君冷笑道:
“不错,老叫花,这正是血经。”
老乞丐道:“我只是想不明白,怎么张大川会对你忠心耿耿。”
张大川冷冷道:
“我半生行善,放粮免租,却连生四个女儿,只有一子,乃是府君赏赐。”
老乞丐摇摇头,道:“原来如此,俗念所累,自甘堕落。”
泰山府君阴阴惨笑道:
“待我号令百鬼,人间就是我的。张大川,本座不会亏待你的。”
那老乞丐忽然双目精光大盛,厉声道:
“休想!风铃儿!”
风铃儿正捂着手腕,小脸拧做一团,不住叫痛,一听那老乞丐忽然喊自己,“啊”了一声,道:
“怎么了?老前辈,我好痛。”
老乞丐道:“风铃儿,祭魂器!”
风铃儿道:“我好痛......”
泰山府君突然狂号,无数黑雾从坟茔当中涌出,狂风大作,灯火扑簌不止。
张大川不看众人,双手捧着血经残卷,朗声诵道:
“鬼道渺,仙道茫,入人道,空禄禄。
魂飘摇,魄游荡,七情去,六欲除。
弃我血肉身,止我呼息门。
断我恶业身,定我散乱心。”
李慕与公孙却相视一眼,均想:这张大川已经成妖了。
他口中诵呼,血经残卷渐渐涌起红光,暗红如血,与烛火绿幽幽的光芒交汇,将张大川映的脸色忽明忽暗。
再过片刻,就是子时了。
老乞丐一把拎起风铃儿,像拎着一个小猫儿,道:
“快祭魂器,现在不杀他,再无机会了!”
风铃儿苦着脸道:“疼的很,大伙儿一起死了算了......”
老乞丐喝道:“不要废话!”将风铃儿向前掷出。
风铃儿半悬空中右足一点,轻轻落定,手腕奇痛无比,眼看张大川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在手腕处用力划了一刀,登时鲜血喷涌,滴滴落在血经之上,不由得怒气攻心,骂道:
“张大川,我非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