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圆之夜
幽琴摇摇头,道:“我只知道这些。”
李慕轻叹一声,抬头凝视着月亮。上次这么认真看月亮,还是在悬剑宫内,有三师兄,有师尊,有自己的房间,也不会有这么多心事。仿佛只在眨眼之间,自己就突然无依无靠了。
幽琴道:“李慕哥哥,我们要去哪里?”
李慕笑道:“我可不敢当你哥哥,我比你小得多呢。”
幽琴道:“是吗?你几百岁啦?”
李慕回过头去,只见幽琴一脸严肃,不禁哈哈大笑,道:
“我只有十六岁,哪里就几百岁了,你比我师尊年纪还大些呢。对了,幽琴,你认识一个老前辈吗,他是一个乞丐,正是他指点我找到的你。”
幽琴抿嘴一笑,道:“不认识,你是第一个让我敢露面说话的人。”
李慕想了一想,笑道:“这可奇怪了,怎么那位老前辈偏偏让我来找你。”
幽琴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李慕沉思良久,也想不通其中原委,他一边走一边琢磨,不再说话。
过了半晌,幽琴低下头,声若细蚊,说道:“李慕哥哥,我怎么称呼你。”
李慕看了幽琴一眼,她小脑袋垂的低低的,双手局促不安,紧紧拽着衣裙,小猫儿一般,笑道:
“你喜欢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幽琴连连点头,道:“太好了,李慕哥哥,我真怕我刚才惹你不高兴了。”
李慕笑道:“咱们现在回客店,我脑子不大灵光,你说的血经残卷,或许公孙先生能知道是什么东西。”
幽琴唔了一声,小心翼翼问道:
“李慕哥哥,回客店会遇见那个打人的姐姐吗,我不敢见她。”
李慕挠挠头,道:“我也不敢见她,她打人很痛。”
幽琴笑道:“太好了李慕哥哥,到时候我还藏到琴里去。”
此时二人已走出竹林,李慕点了点头,道;
“幽琴,天色已晚,咱们得快些赶路,我要运转灵力,用轻功快些回城里去,你现在就回琴里吧。”
幽琴摇摇头道:“我等有生人再回去,李慕哥哥,你用轻功吧,我跟得上。”
她一面说,一边将小手搭在布囊之上,见李慕心有迟疑,冲着李慕甜甜一笑。
李慕心说:她是古琴得慧根而生的灵物,定是有很深的修为,我只管放开步子,要是她追不上,自会喊我。一低头又瞥见幽琴两只小脚,奇道:
“幽琴,你不穿鞋子不会疼吗?”
幽琴脸一红,小声道:
“我有过一双鞋子,有一次偷点心吃,洒上酥酪了。没关系,李慕哥哥,咱们快些回去找那位公孙先生吧,我感觉你有很多心事。”
李慕沉沉心,灵力流转,大步跃起,径往高升客店奔去,身后小手牵着布囊,每跃一步,就被拽动一下,李慕心中也沉甸甸一分,好像多了几丝牵挂。
此时已是中夜,城外没有行人,城内也是一片漆黑,李慕渐渐凝神,默默行功,将在悬剑宫修炼的逍遥游步法一一演出,片刻间已到高升客店,跑了这一忽儿,只觉丹田热气盈溢,脑门也生出几点细微的汗珠。
李慕擦擦汗,问道:“幽琴,你累么,我方才跑的很快。”
幽琴眨眨眼睛,一脸认真道:
“不累呀李慕哥哥,我还以为你为了等我,故意跑这么慢呢。”
李慕老脸一红,哭笑不得,心想:我真是傻的可以,在这祖奶奶面前卖弄。
幽琴歪歪头,问道:
“李慕哥哥,我感觉你现在心里不想搭理我,因为什么?”
李慕背过身去,自嘲也似的笑了一下,道:“幽琴,你愿意见公孙先生吗?”
刚刚问完,身后却没了声音,李慕回头看去,幽琴已无了踪影,再回过身来,只见公孙却正向自己走来。
李慕几步上前,二人到房间内坐定,李慕将方才遇老乞丐指点,张府偷琴,幽琴所说血经之事,一一向公孙却言明,公孙却又惊又奇,道:
“老乞丐?李少侠,莫非就是在下在任州游历时遇见的老乞丐?”
李慕摇了摇头,心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公孙却微一沉思,道:
“这位老前辈游戏人间,若不想见谁,旁人必然找不到,但若有缘,得其指点一二,便是莫大的福分。李少侠,咱们现在就去骡马市,或许还能见上一面。”
二人说定,当即动身,快步来到骡马市。李慕直奔那老乞丐的铺盖卷,走近看时,臭味儿还依稀可闻,人已不见踪影。
李慕高喊两声:“老前辈——老前辈——”
公孙却摇摇头,道:“看来是我福浅,唉,李少侠,那位老前辈不愿再露面,不用再寻了。”
李慕沉默不语,此刻他也没了主见,公孙却道:
“我最头疼的一节,就是一靠近张大川豢养的妖邪,便无法运用灵力。无法运转灵力,我等就成了常人一般,如何降服妖邪。咦——”
他心头一惊,那老乞丐的草铺边似乎写着什么,道:
“李少侠,那是什么?”
李慕凝神一瞧,只见一堆干草旁边的墙根上,隐隐约约有几行小字,心中大喜,伸手摸出火折,晃的亮了,两人急忙凑近一看,墙上果然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公孙却一抚胡须,哈哈大笑,连声道:
“真乃世外高人也。”
李慕将火折凑近,细细观看,见是四行小字,写道:
运满大千,内丹重结。
正道益损,妖道益邪。
百步之内,灵玄不泄。
相约除恶,月圆之夜。
公孙却何等聪明,读了两遍,道:
“李少侠,这老前辈是在指点我们,你看头一句。
运满大千,内丹重结。是说张大川豢养的妖精,就在这几日间,功行圆满,修炼千日,重新结成内丹。
正道益损,妖道益邪。妖精重结内丹,是逆天而为,一旦成功,天理受损,妖邪的势力因之大盛,那时可就生灵涂炭了。”
百步之内,灵玄不泄。是说内丹重新结成之时,靠近那妖邪就无法用灵力玄功。这正是我苦恼之处。
相约除恶,月圆之夜。这是老前辈约我们一起,在月圆之夜,一同将那妖邪杀了,为世人除恶。”
李慕道:“这老前辈还是没有说明,不用灵力玄功,怎么除妖,何况是这种厉害的妖邪。”
公孙却摇摇头道:
“这位老前辈特地安排月圆之夜,必有他的法子,许是月圆之夜妖气最弱,也可能是其他缘由。他突然离开这里,想必也是去做安排。”
李慕沉默一会,道:“距月圆之夜还有四五日,那妖邪重新结成内丹,岂不是......岂不是要害人命?”
他想起张府几百院奴家丁,虽然张大川豢养妖邪,死不足惜,但其余终归是无辜人命。
公孙却道:
“李少侠不必为此担忧,那妖邪结成内丹后,还要慢慢炼化几日,才能将妖气浸淫遍体,完全恢复精力。”
李慕点点头,心潮澎湃,又害怕又向往,恨不得立时能到月圆之夜。
公孙却右手发劲,将墙根小字抹去,二人一前一后,回了客店。
李慕到得房门口,心里忽然想起一事。来回思索许久,走到三楼,看风铃儿房间还点着烛火,轻轻叩门,道;
“风姑娘,你......您睡了么?”
等了半晌,没人应答,李慕想再叩门,却又不敢,正待要走,屋内传来声音:
“什么事情,赶紧说。”
李慕忙道:“风姑娘,我想问您要一双袜子,一双鞋。”
话音方落,一道破空声音,眼前不知什么东西闪着亮光,李慕哎哟一声,慌忙低头,只觉头顶一疼,也不知什么东西飞了过去,再看处,房门纱纸上已多了一个小洞。
李慕心道:还好我闪的快。伸手摸摸头顶疼处,挠了两下,只觉火辣辣的疼痛,这才反应过来,头发已然着火,发髻正冒着白烟。
屋内声音传来,风铃儿狠狠道:
“滚——”
李慕灰溜溜回了房间,苦笑一声,就往床上一躺,伸手去解腰带。
“李慕哥哥,你回来了。”
李慕吃了一惊,突的一下坐起来,眼前正是幽琴。方才他与公孙却去找老乞丐之前,已将知吾琴放回房间。
李慕啊了几声,将腰带系好,问道:“幽琴,你怎么出来了?”
幽琴道:“我看没有其他人,就出来啦。”
李慕应了一声,忽然心中一奇,问道:“幽琴,你在琴里,能看见外面吗?”
幽琴点点头。
李慕脸上一红,支支吾吾道:
“那......那我把你送到其他房间里去。”
幽琴眉头一蹙,低头道:“为什么呀?”语气之中,满是不甘与难过。
李慕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幽琴,你想,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你一直看着我......”
幽琴歪歪头,不解道:“不可以吗?”
李慕道:“自然不可以!你想,我睡觉,要脱衣服的。”
幽琴道:“是呀,我知道的。”
李慕哭笑不得,问道:“你是女孩子,不可以看男人脱衣服。”
幽琴想了一想,道:
“我以前看过很多,有哥哥,有姐姐,有小孩子,有时候还能看到哥哥和姐姐打架。”
李慕心中一奇,心说:打架?随即脸上通红,直烫到耳后根,好在房内烛火昏暗,才没被看出。
他虽然心思淳朴,但道家首济阴阳,许多典籍都有阴阳和合之功法。虽然三师兄曾说过,这些功法均是入了邪道,但随着年纪长大,也隐约明白是什么事情。
幽琴问道:“李慕哥哥,你为什么害羞?
她不问还好,这话一出,李慕更是羞的无地自容,支支吾吾道:
“总之......就是不行,你得去其他房间。”
幽琴垂下脑袋,半晌不言不语,过了好久,抬起头来,眼角泪花闪烁,咬着嘴唇,问道:
“李慕哥哥,你为什么讨厌我?要赶我走。”
李慕啼笑皆非,这小姑娘虽活了几百年,但竟一点也不谙世事,天真烂漫,懵懂无知。
李慕拿起手帕,递给幽琴,无奈道:“那你就在这里吧,我不赶你走了。”
幽琴用力点点头,连应数声,问道:
“李慕哥哥,你为什么少了一片头发?”
李慕苦笑一声,道:“都是我不该,招惹了一个小魔星。”
幽琴眨眨眼睛,笑道:“李慕哥哥,我能感觉到,你想每天都看见那个姐姐。”
李慕脸上微微发烫,也不知是刚才那阵羞臊没消,还是被说中了心事,轻声道:
“睡吧,睡吧。”转过身冲着墙,心里想着今天被风铃儿骑在身上,竟有一丝甜蜜。
幽琴转了个圈,化作一阵清风,钻到琴里去了。
桌心小蜡还剩个蜡头,不多时,晃了一晃,房间里又重回静寂。
此后几日,李慕就只在房间内修炼灵力,极少出门,只有一次被风铃儿支去买糖果。
他身上银钱,早就不剩几个子儿,店小二倒也不曾催过,每日按时送来饭食,饭菜也精致了许多,想来是公孙先生背后安排。
风铃儿每日仍是笑嘻嘻的,睡罢懒觉就去逗海棠马,遇见李慕,也非得讥讽几句。公孙先生三人每日仍是闭门不出,仿佛一切无事。
眼见日子愈来愈近,心中也不住上下忐忑,又想扬名立万,又怕张府妖邪太过厉害,一会儿安慰自己,那老叫花子一切都有安排,风铃儿又有魂器在身,不必过虑,一会儿又担心自己要小命呜呼。
他起初还能静心修炼《拭尘经》,到得后面两日,总也无法凝神。好在幽琴天真无邪,总是出来缠着李慕,问东问西,时而问李慕的出身,时而问李慕的经历,言语之间,一派烂漫,倒也是个宽慰。
这一日已是七月十五清晨,星月未散,天光蒙蒙,李慕昨夜辗转反侧,天快亮时才勉强合眼,还没睡安稳,忽听得外头“嗒嗒嗒”声响,他连忙起身,推窗看去。
只见一个道人,头戴八卦冠,身着紫金袍,手里握着阴阳幡。幡旗杵在青砖上,嗒嗒作响,一边走,一边唱道:
“掐断生死,五帝三皇。
求仙问卜,演算阴阳。
葛翁吕祖,长春子房,
问我何如,我自猖狂。”
李慕一夜没睡,正自头疼,喊道:
“仙长,这大清早的,没人算卦,请您不要唱了。”
那道人猛一回头,眼也不眨一下,直勾勾看着李慕,叫人心里发毛。
李慕没有好气,刚要发作,那道人一句话不说,转过身去,唱道:
“神鬼悚惧,日月无光。
人道魅魅,天道惶惶。
死生我知,叹不久长。
妖邪祟乱,一梦黄粱。”
他口里唱着歌,走的远了。李慕心里烦躁不已,也没去理会那道人唱的什么,只想再回去睡下。
“李慕哥哥——”
李慕刚刚躺下,耳边传来轻柔声音,呼喊自己。李慕知是幽琴,但太过困乏,不欲睁眼,问道:
“你怎么了,幽琴。”
幽琴给李慕拽了拽被子,轻声道:
“李慕哥哥,这几天,我感觉你心里很烦躁,大概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猜,是张府的事情。”
她顿了一下,声音又低了几分,道:
“李慕哥哥,你不愿意跟幽琴说,但幽琴什么都懂。幽琴想陪着李慕哥哥一起去。”
李慕没有说话,闭着双眼,摇了摇头。
幽琴道:“那李慕哥哥会回来找幽琴吗?幽琴自己过了几百年了,只有李慕哥哥心里没有一点邪念。”
李慕用力点了点头,道:“一定会。”
幽琴嗯了一声,道:“李慕哥哥不会骗我的。”
李慕笑了笑,道:“幽琴啊,再去睡一会儿吧,天还没全亮呢。”他睁开眼睛,看见幽琴光着两只小脚,踩在地砖上,心头一阵惭愧。
幽琴乖乖点了点头,化作一阵清风,飘入琴中去了。
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李慕睁开眼来,隐约间记得,早晨有个道人唱了什么歌,但也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窗外已日头西沉,远处水天相接,几只孤鹜飞过。
李慕洗漱一番,摸了摸身上,还有八十多文钱。他不欲遇见公孙却等人,推开窗户,一跃而下,到得街市,寻了家店铺,买了一双鹅黄色绣鞋,并两双细棉袜。
回到客店之时,天色已然黯淡,远处一片黑云,掩住孤星,冰轮浑圆,在黑雾当中若隐若现,明明是夏夜,江风吹来,却是一阵寒意。
公孙却三人正在堂内,几人相视一笑,李慕拱手道:
“公孙先生,我去去就来。”
他到了房间,幽琴似是心有所感,没有出来,李慕心想:如此正好。将绣鞋与细棉袜放于知吾琴旁,轻拂琴弦,弦动琴鸣,如沙沙夜雨,风吹黄叶,袅袅不绝。
接着李慕束好长剑,理了理发髻,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