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未败时,与您长存

第十一章 往日旧影

    大战前夜。

    依靠在攻城临时营地后面的茂密的森林中,乌慎言坐在一棵参天古树的一支极高但粗壮的枝丫上。

    今夜无月,空中密布着乌压压的黑云。只有心中宁静的人,对这片星空熟悉的人,才能够分辨出那淡淡的月光。

    这里的匈奴国名叫‘渔人国’,国如其名,正是由一些有反抗意识的渔夫揭竿而起,才能建立此国。

    而这片土地最初的归属属于旧王朝。

    王朝更迭,时移变迁。统治这里的人在不断的改变,可纷争却永不缺席。

    这里是每一个国家的必争之地,得此地者得天下。

    他们都盯着这片可悲的土地,旧王朝会消逝,新王朝会再立。城池建筑也会拆了又建,建了又拆。人来人往,土地没有办法记住任何一代王朝,可伤口却会永远的烙刻在它的心上。

    今日,乌慎言不想回想曾生活在的那个旧王朝。他是崇明朝大将军,是开明朝大将军,亦是人们口中的‘旧日余党’。

    但他并不像其他忠于旧国的余党一样,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在各地挑起战乱,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想要复辟旧国。实际上只是为了一己私欲,扰乱人们平常的生活。

    所以人们也并不会辱骂乌慎言,反而甚是尊敬他。

    时隔多年,乌慎言依然是那个令人敬佩的挺拔的大将军。他在,国安在。在这个时代,乌慎言,就是王朝安定的一棵老松柏。

    大将军今已年过花甲,身强力壮的表象中,其内已有裂痕。就像他的身世一样,旁人都以为其高官且累累军功已就,自是自豪声名远播,此生已无憾,实乃第一忠臣。

    而他这许多年以来的行为,都像人们口中的那样表演。

    人们都以为他是心有抱负,甘愿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即使身死疆场也在所不惜,而他多少次死中求生以少胜多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乌慎言靠在树干上,一只腿横在枝丫上,一只腿垂了下去。

    他点起一只烟草,用力吸了一口,然后朝着月光吐出了一口浓浓的云气。

    “哈哈···”,“哎···”乌慎言发出了一身沉重的叹息。

    若不是陈王将他从死里捞出来,又怎是今日国民大将军?怕是永远不会有人记得他,只是‘乱党’中的某某某。

    他明面上将陈王当作自己的救命恩人,其实只是欺骗自己,而实际上自己就是人们口中的‘旧日余党’。

    他恨陈王。

    虽然后来他用了七年时间慢慢了解到陈王的为人,他对陈王的形象也得到了很大的改观。可亘古不变的:他恨陈王。

    旧日王朝却有众多不堪,许多弊端乌慎言是看在眼里的。他也做了一些工作只不过作用微乎其微改变不了什么。其实他对于旧王朝也没有什么好感,而且如果旧王朝一直这样下去恐怕连土地都不会留下。

    那年陈揭竿而起,一举扳倒旧王朝,而那些弊端在他的治理下反倒成了优点。

    陈的确是个好皇帝,但乌慎言却难以正视他。

    新官上任三把火,而陈登基的第一天就宣布——放弃这块土地。

    世人皆知此地为军事要地,陈却不以为然。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乌慎言对他的怨恨的根本来源——他是一个人,不是牲口。

    陈用自己的无上战力稳定住了整个朝政,至少若他在百年则国存百年且局面安稳。但他还是舍弃了那片土地,舍弃了那里的百姓。

    乌慎言对陈的怨恨不是国与国之间的冲突,而是私人恩怨,他的弟弟乌仲文就在其中当官。仲文为了保住这片土地做了许多努力与牺牲,可陈一句‘不要了’就全盘否定了他的一切,也带走了那里所有的人民。

    渔人当道,旧人已逝。

    时间会慢慢带走很多东西,但永远带不走那道烙在他心上的疤痕。

    乌慎言尊敬他爱戴他,但这并不是可以不恨他的理由。

    这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基本的道义,是一个人正常的情绪。

    寻常他是崇明的大将军,勇猛无双,百战百胜。但今日,他是一个人,一个叫‘乌慎言’的普普通通的人。

    “仲文又何错之有?”乌慎言掐断烟草,对着天空怒吼,“何!错!之!有!啊?”

    今夜没有陈,没有崇明,更没有大将军。

    老人卸下全身盔甲,整理干净后完整的放在了粗壮的枝丫上,这是对曾经的告别。

    今晚起,他再也不是一个军人。

    今晚后,他将背负通敌叛国的永远的骂名。

    就这样,在他与渔人首领的安排下,全军覆没。

    你弃我亲人,我毁你国家,这很平等吧!

    他看到那些日子并肩作战的兄弟,都被自己害死了。

    就这样,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乌慎言吐出一口老血,昏死了过去。

    次日后,或者归于土地,或者抛于山海,都是他自找的。

    一位名将的死去,就是这样的简单。

    ···

    战场上。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队友的背叛,对国家的背叛,对人民的背叛。

    大家都挺起胸膛,奋力拼杀。因为他们的皇帝在这里,他们的国家在这里。

    天空中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伴着血水,慢慢在低洼的早已干涸的河道中聚集成了一道浑浊的河流。已经死去的士兵,敌人堵住了河道,河水就这样越来越高,也就慢慢溢出了河道,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分岔。

    李三里的盔甲上沾满了血水,她也受伤了,只不过都不是致命伤。

    她感觉不到痛苦,只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战神,热血沸腾。

    可她的一腔热血在环顾四周后就被浇灭了。

    偌大的战场上,自己的军队只剩下了三三两两的几个人,敌人却还成群。完全盖住了自己队友的方位。

    怎么会这样?不是他们都积极发动战争吗?你们的实力呢?人呢?不是很凶吗?你们不应该简简单单乱杀吗?都干嘛去了?

    各种疑问在她的脑中浮现,同时她也在怀疑自己。难道他们的目的就是让我去死?我有这么重要?我还阻挡了他们的路?

    不过她很快否定了这种想法——她的脑中光速浏览了自己的一生,平淡的根本就是一个寻常又寻常的普通人。

    “怎样啊?亡国皇帝?或者说,小屁孩?”渔人首领骑着马慢慢的向她走来,嘴中带有的嘲讽意味十足。

    现在李三里已经筋疲力尽了,与刚刚的热血形成了一个反差。她感到身上火辣辣的疼痛,雨水擦过她的身体,慢慢的麻木了。

    王与王之间的博弈,小人物自然不敢插手,仍然是自己打自己的。

    李三里睁大眼睛,仔仔细细的盯着渔人王。

    她一只手用力摘下了繁冗的黄金头盔抛向一边,右手用力攥紧宝剑,坚毅的就像一个真正的将军。

    “驾!”渔人王手持长枪,准备给予敌人最后一击。

    快马飞奔,他压低身体,全力向李三里刺去,力大无穷。

    李三里两只手奋力压剑,如果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大概还能够抵挡的住。可这样弱小的一个女子,能在这样惨烈的战场上活到现在已是奇迹,更何况她早已无力,又如何抵挡的住这样强大的一击?

    那一瞬间,长枪箭头从她的长剑上滑了下去,慢慢的滑到了她的脖颈。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好可惜啊。那些豪言壮志似乎什么都没能实现,不过好在她这一生足够悲惨,值得记住的回忆也并不多。

    她闭上了眼睛,打算平静的迎接将要到来的死亡。

    不过还是有些遗憾呢,至少也不该就这样离开。

    但是结局也并没有办法改变呢。

    那就这样吧。

    世界好安静,我已经死了吧!

    已经没有兵器与兵器之间的摩擦声,没有战斗时发出的喧嚣声,没有死亡时的悲痛声,马蹄声,脚步声,雨滴声,闪电声,各种声音,全都没有了。

    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痒痒的,脸颊好痒!这是怎么回事?

    她睁开眼睛,一只猫站在枪尖上舔着自己脸上的伤口。见她睁开了眼,又伸出自己毛茸茸的头在她的脸上蹭来蹭去,还不断地发出‘喵喵’的叫声。

    “喂!你在做什么?请停止你的变态行为!”李三里双手抱起猫叱责它。

    但相对于黑猫的逾矩行为,更令她惊讶的的是,眼前的长枪一动不动。

    她放下了猫。

    不仅仅是长枪不动,它的主人也不动,他嘲讽一般的表情固定在了脸上。战马后脚跟还在空中没有落地。

    但接下来更加震惊的,除了这些人以外,就连雨丝都停滞在了空中,她这才看到正处于高峰之中的巨大闪电。

    这样,世界就在她的眼前,一动不动,仿佛全部死去一般。

    世界中,剩下的,只不过一人,一猫而已。

    这里竟然是‘天堂’!

    不过李三里已经不想再思考这件事,现在她必须要去做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她跳了起来,愤怒的用右手甩了渔人王一巴掌。

    “啪!”

    “就是你阴阳怪气我是吧!”她擦了擦手掌,“哼哼老娘打不过你,还没力气扇你嘴巴吗?”

    的确,渔人王的脸上也留下了一个红红的掌纹,那是李三里的杰作。

    忽然她觉得身后有东西在移动,她迅速转过了身去。

    一个一身白衣的高大男人手持银枪缓缓向她移动,他胡乱披散的长发似乎显得他很颠狂,好像要冲过来杀死自己。

    李三里两只握着剑柄的手不断地颤抖,那不是无力,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恐惧。

    “你···”

    “你他麻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