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定区到方山区大约五六十里的路程，彼时地铁十号线房山线都尚未开通，二人扛着大包小包，挤了一路的公交到京郊的FS区时，已是晚上。

    高欣一下车就吐得稀里哗啦，柳怀轻敲着背，又递上了一张手帕。

    高欣接过，用手帕抹去嘴角污渍，摆了摆手道。

    “没事没事，不打紧。”

    “你他妈的当然没事了，那是我的手帕！”柳怀嫌弃着骂咧道。

    二人就这样提着行李走了半里路，总算找到了剧组所在地。

    剧组像是个废弃的军区大院，到处是残垣断壁，角落里还有泛着斑驳的红色标语。

    主建筑倒是完好如初，标准的五层老式赫鲁晓夫楼，还用白漆红底新刷了一幅《动物凶猛》剧组的牌子。

    这会儿还真没改名啊。

    柳怀一边想着，一边迈进了剧组大门，可还没迈出两步，便被一道熟悉的身影给拦住了去路。

    “停停停，干啥的？这里是剧组不知道啊？”

    此时夜色已深，柳怀眯着眼盯了许久，这才确定，这没摆好脸儿的中年女性工作人员便是半个月前把自己拦在试镜片场外的人。

    “大姐，我们是京影的学生，是来报道的。”吸取上次教训，柳怀耐着性子开口道。

    “谁是你大姐来着。”中年女性工作人员上下瞄了一眼柳怀，摆了摆手，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去去去，不认识，明天再来。”

    “大姐，我们是来报道的。”

    高欣到底是少奶杀手，只出了一张脸，中年女性工作人员的脸上便乐开了花。

    “哟，嘴巴真甜，我记得你，是京影的学生吧，我就说这么俊的孩子肯定能被选上，怎么样，这次演男一号还是男二号？”

    说罢，她还没等高欣辩解，便一把扯过高欣的手，带着二人来到稍微亮堂点的地方，那儿赫然摆着一张桌子，以及一张报道表。

    “来来来，登记下。”

    柳怀这回终于老实了，深知颜值代表正义的他，在耐心的等待高欣在导演组后边写上名字之后，这才在演员组后边划上了自己的大名。

    “不对啊，写错了吧？”中年女性工作人员拿起报道表，仔细看了看介绍信和登记表上的人名和头像，有些难以置信。

    “不应该啊……这俊后生进了导演组？这……后生当男一号？”

    中年女性工作人员顿觉九十年代太过新潮，她有些看不懂了。

    ……

    许是因为报道太早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晚上实在太冷，大家都钻在暖气房里不肯出来。

    柳怀和高欣在走廊里噼里啪啦的一阵闹腾，也没人开门嫌吵的。

    “你俩现在先住一个房间，522。”

    中年女性工作人员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姓名，叫李娟兰。

    说罢，她不知从哪拿出两大包日杂用品，递给了柳怀和高欣二人。

    “喏，这是你俩的，拿好。”

    “兰姐，这太客气了，不过咱俩过来时就买好了。”柳怀笑着婉拒道。

    “姜导说了，你俩自己带的不准用，必须得用这统一的。”

    “为啥呀？这不浪费了么？”高欣有些费解。

    “不知道，姜导的脾气性格一般人哪能摸得透？”面对高欣的提问，李娟兰多少还是有些耐心。

    “这就是你俩的房间，四人间，已经到了一个，还有一个戏份少，要晚些日子才过来。”

    “你俩晚上先好好休息，明早8点准时在102会议室集合，千万别忘记了，这是剧组第一次开会。”

    终于到了522门口，李娟兰丢给二人一串钥匙，又交待了许多东西，最后在高欣的脸上停滞片刻后，便登登登的下楼离去。

    “呼，我不行了。”

    高欣把行李往地上一放，喘着粗气道。

    此时他额头上已然沁出了汗珠，在初春寒冷的夜晚里蒸腾着浓郁的雾气。

    “怀哥，你到底在我包里放了啥东西，霹雳咣啷的，还这么沉？”

    “电饭煲啊。”柳怀回应道。

    “啊？”

    高欣有点莫名其妙。

    “你带这东西干啥？不是说剧组包吃包住么？”

    “别问，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柳怀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没记错的话，动物凶猛剧组拍摄时一波三折，电影数次因为经费问题险些流产，最困难的时候，就连姜闻午饭时都只有一个菜。

    自己可不想饿死。

    房门上边挂着赫然挂着“全世界人民行动起来，迫使美帝侵略者从越南滚出去！”的宣传画。

    颜色颇为斑驳黯黄，想来剧组找到这些老旧物品都下了许多功夫。

    钥匙也是经典的插锁式，没上锁，意味着里边有人，在咚咚咚敲了三下门之后，过了许久都没人回应。

    两人对视一眼，才进了房间。

    房间里开了暖气，很干热，角落的水泥地上放着上下两层的木板床，上边放着叠放如豆腐般整齐的被褥和军绿色床单，乍一看，仿佛如同进了六七十年代的军营一般。

    正在柳怀和高欣对着床位东挑西拣之际，盥洗室里冷不丁钻出一国字脸青年，只穿着一身单衣，正一脸讶异地望着他俩。

    柳怀定睛一看，颇为意外。

    哟，还是个熟人，耿快。

    在后世，自己还在某剧组当剧务主任的时候，二人多次在影视剧里有过交集，如今见面，比后世看起来确实要年轻许多。

    可他怎么会出现这里？

    随后，柳怀猛地一拍脑袋，差点给忘记了，耿快大火便是在这电影里，饰演刘忆苦，算是男二号，和自己扮演的马小军在电影里还有大量的对角戏来着。

    这么一想，也算是接下来几个月拍片时的战友了。

    于是柳怀率先伸出手来，做了个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柳怀，来自于京影，目前是大一学生，暂定扮演马小军。”

    “你好，我是高欣，来自于京影，和柳怀是同班同学，目前在导演组里，当场记。”

    “你们好！”耿快显然是大咧咧的风格，先是一一握了手，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来，抖了一抖，露出两根烟头，递给了二人。

    “我叫耿快，来自于京美，目前大三了。”

    “哟，没想到还是个画家，到时候千万可得给咱漏一手。”柳怀熟练的接过香烟叼在嘴边，然后笑着把高欣的行李往空置的橱柜里搬去。

    “一定一定。”

    耿快原本不大的眼睛此时俨然眯成了一条缝，顺手往身上披了件羽绒服，乐呵道。

    “怀哥，怎么咱们的牙刷毛巾茶杯都是这样的啊？”正当几人其乐融融之际，忙着收拾日用品的柳怀掏出了一个搪瓷杯，然后又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

    上边都印着一尊红太阳，以及那个年代独有的标语。

    九十年代的学生看不惯这个。

    “我听剧组的其他人说了。姜导说动物凶猛拍摄的是六七十年代的故事，我们这群人都是75年之后出生的，太小。”

    “不论演过戏没演过戏的，都得把我们这些萝卜白菜搁在一个坛子里腌，像做泡菜似的，泡几个月泡出味儿来才行。”

    耿快飞快地回应道。

    这仿佛是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期电影人的通用做法，在拍一部电影前，要把所有演员喊到一块儿，同吃同住同睡几个月，这就叫腌制。

    例如84版红楼梦，当时为了让那群演员演的更像些，都请了那些厨子腌菜？

    就说仨名，沈从文，启功，曹禺。

    没拿一分钱，义务劳动。

    放后世社会，简直难以想象。

    只是随着拍摄周期的缩短和社会发展的需要，明星大腕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聚在一块儿几个月只为拍一部电影，在柳怀的记忆中，后世里敢这么做的只有冯裤子的《芳华》。

    即便如此，这个大的导演也只敢请一些新人，要是成了名的腕，哪怕就是个综艺咖，都嫌弃拍电影浪费他们的捞金时间。

    “啊？几个月？我之前听周老师说，这电影得拍四五个月，我们还得在这培训，那这电影得什么时候才能杀青啊。”

    忙着摆放行李的高欣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惊讶。·

    “不知道……”

    耿快也为之沉默了。

    这俩半大的孩子头一回要离开家庭这么长时间，内心难免开始有些惶惑不安。

    “这不很明显么。有首歌怎么唱的来着。”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见着俩人凝重的表情，柳怀适时开了个冷笑话，引得二人噗嗤一笑。

    但片刻后，依然陷入了沉默。

    柳怀并没有把这些少年心事放在心上，这才哪到哪，影视剧行业从来都不是阳关大道，他俩刚出道就能参演中国历史前十的电影作品，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你要搁后世，但凡一部作品挂个姜闻的名，新人能入组当个配角，别说一年半载的沉淀，就是要当两年半的练习生，面试的人都能从崇文排到海淀去。

    就是柳怀这样上辈子没啥大出息的十八线导演，都时常有女演员敲门对剧本来着。

    稀稀疏疏的洗漱过后，柳怀旋即钻进了被窝里。

    床单和被褥显然都刚刚清洗过，还残留着些许肥皂的香味，许是因为今天过于忙碌，实在太累，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只是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听见了高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的躁动声。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