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悲书

33

    胡乐双手枕在脑后,躺倒在驾驶座上。觉得这辆桑塔纳越看越顺眼。虽然这车是二龙挑的,自己也没有出意见,但每当天空灰蒙蒙下起雨,能够坐在车里摇下车窗闻大地浮上的气味时,真就觉得这车买对了。

    在地铁站等了半小时,秋图打着伞从出站口走出,一路小跑。

    秋图上车后,胡乐说:“今天雨挺大的。”

    秋图说:“嗯。我刚才还以为你在站口,找你好久。”

    胡乐说:“哦,忘了和你说我是开车过来的。”

    秋图左看右看,说:“这你的车?”

    胡乐说:“算是,我和朋友一起买的,挺不错的吧?”

    秋图说:“嗯,就是和张老师的车比起来有点矮。”

    胡乐说:“张老师的是SUV,我这轿车是矮点,那以后我也换一辆SUV。”

    秋图打量一下胡乐,嘴角咧起角度。

    胡乐说:“笑什么,我认真的。”

    秋图说:“没,就是觉得你那么长一段时间不理我,现在突然找我去玩,我都不记得你原来是什么样了。”

    胡乐眼睛看着后视镜,单手打弯。说:“我还能是什么样,一直就这样。”

    又说:“我哪里没有理你了。”

    秋图说:“嗯,就感觉这个学期开学后你就不太,你就老实了。”

    胡乐说:“还行吧。”

    秋图说:“我记得上个学期我班孩子下课了就天天围着我说胡老师,说胡老师今天又给我们讲大学的故事,说胡老师今天又拉上窗帘放电影不讲课,现在他们没再说了,天天都是男生和女生闹矛盾,还打架。不知道怎么管他们,不管不行,你知道的,不然家长主任那两边都要挨骂。”

    胡乐说:“是小升初考试压力大了,你是他们的班主任,就多关心关心他们,我只是任课老师,我的责任就是给他们上考试要考的课,讲考试要考的内容。慧婷这次不就拿了‘美文奖’吗,挺好的,虽然又是卖弄她自己积累的那些话那些词,又用别人说的来当中心思想拼自己的文章,也挺好的,想太多作甚,老实拿名次要紧。你放心好了,慧婷现在被我纠正回去了。”

    秋图说:“你——”

    胡乐说:“但其实主要的问题在我,之前我刚来,不懂事,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对。造成了很多不好的影响,都是我的问题——”

    秋图吼道:“胡乐!”

    胡乐一惊,说:“啊,在的。”

    秋图说:“你怎么回事?”

    胡乐说:“哦,我没事。哦,对了,我看计划了,下学期我就不带五班了。”

    秋图说:“谁说的?”

    胡乐说:“听说的,罗老师家里不是和校领导有关系吗,他和我说的。那帮小鬼还说要和我拍毕业照,这样看就不用了。”

    秋图说:“能,任过课的老师都一起拍,拍张照片,他们的人生就有过你。”

    胡乐说:“还是算了,反正等时间再久一点,他们就会忘记的,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小孩子就这样,给颗糖就能傻乐半天,现在记得胡老师,等以后有别的什么老师了,胡老师是怎样的就不重要了。”

    秋图说:“怎么会,我现在也还记得我小学的班主任,怎么能忘。”

    胡乐说:“那你还经常想起来吗?”

    秋图说:“现在说起来就会想起。”

    胡乐说:“所以你平常就没有想起,开心也好,难过也好,都是留在过去的人,你自己知道不值得。”

    秋图说:“我不想和你说这些,你就是喜欢强词夺理,还是一点都没变。”

    胡乐说:“我都说了,我没有变。会不会是你变了,你才觉得我也跟着变了?”

    秋图看向窗外,说:“嗯,是我变了。”

    胡乐说:“其实改变也是好事,要是放在以前我肯定会想变来变去的是不是很麻烦,我就特别抵触说要改变这改变那的,我就要做我自己。然后呢,我自己我自己就这么做了二十多年,都多少岁了,总是还和一个小孩似的,那哪行,经济要独立吧,养活自己不容易吧,现在真不敢任性了。就过年那会儿,我爸让我给校长送瓶酒,说有机会就和校长好好喝一杯,我想就我们校长那家伙,成天就臭着脸骂我们,我还要觍着脸赔笑,怎么可能。那瓶酒我就自己喝了,也就那味儿。其实现在想起来,要是当时我真听我爸的把酒送去,可能会好很多。赚钱也是,我要是还一直盯着那份死工资,我不吃不喝也买不到车,这个世界就是逼着你变。”

    秋图说:“你真变了,话变多了。”

    胡乐没有回答,眨眼,觉得脑袋的位置不自然。

    秋图摇摇头,说:“算了,你把车开回地铁站吧。”

    胡乐说:“怎么了吗?”

    秋图说:“没事,就累了,想回家休息。”

    胡乐说:“呃,其实也快到了,位置已经预约好的。”

    秋图说:“下次吧。”

    胡乐说:“.......”

    秋图说:“就下次吧,你今天突然打电话来我也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出什么事了,等改天我们提前约个时间,今天想回去,还有很多工没做。”

    胡乐说:“不是突然——”

    秋图说:“下次吧。”

    胡乐说:“好吧,你是不是不舒服?”

    秋图说:“没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秋图下了车,转头微微欠身挥手,胡乐在车里也笑着,点烟,目送她走下地铁站。雨渐渐停了,雨刮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今天是八月的第一天,收音机里说台风要来了,可是水滴静止在车窗外,云层厚,但阳光刺在眼前。胡乐拿起电话,拨通。

    胡乐说:“二龙,在哪呢?”

    二龙说:“店里,怎么?”

    胡乐说:“今晚吃火锅,我请客。”

    二龙说:“你不是说去约会了吗?”

    胡乐说:“什么约会,我都说了我去开会,学校要布置下学期教学计划。”

    二龙说:“哦,是吗?不对啊。”

    胡乐说:“就是。”

    二龙说:“我记得你昨晚说今晚要找秋老师表白,要是成了就请我们吃饭,是不是成了?”

    胡乐说:“问你吃不吃吧,哪那么多废话。”

    二龙说:“吃!”

    胡乐说:“那我现在去店里接你。”

    二龙放下手机,店里生意惨淡。自从转移重心后这间服装店逐渐失去了原本的属性,只作为二龙每天出门的理由,作上班的样子。有时来到这里,进店,再从里面把门关上,睡上一顿回笼觉,喝喝茶,宇哥过来就聊聊天,其他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等待周日的盼望中。

    听到有人敲门,二龙以为是胡乐到了,拉起卷帘门,发现条子蹲在门口。

    二龙说:“我操你在我店门口拉屎!”

    条子说:“我操你傻逼吧?”

    条子进到店里,二龙索性就把卷帘门提上去,开始营业。二龙问条子,说:“你怎么来我这了?”

    条子说:“没事干,来找你玩。”

    二龙说:“你一般不都是和老胡一起,哦,忘记老胡去约会了。”

    条子说:“都一样。”

    二龙说:“我记得你不是说你们学校有个什么活动吗?”

    条子说:“退出了,就那些队友,什么都不懂,还拖后腿,就是一群秋准,没意思。”

    二龙说:“不过也正好,待会老胡来接咱们去吃火锅,省得浪费油去接你。”

    条子说:“这才对嘛,我真是信了那些学长学姐的鬼话我才去和他们一起浪费时间,都多少岁的人了天天还像个秋准一样,我好几次都没好意思告诉他们我现在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在赚钱,他们连他妈中午吃什么都要商量半天,真是些秋准,和他们一点话题都没有。”

    二龙说:“我操什么秋准秋准,说个没完。”

    条子说:“秋准,英文啊,English,Children,复数形式。”

    二龙说:“妈的你有钱了说话方式都变了。”

    条子说:“有什么好变的,我一直都这样,是你英语不好,听不懂。”

    二龙说:“我当年高考英语一百一,你那什么口音!”

    条子说:“字正腔圆的普通发!”

    胡乐进门,听到条子说的话,拍手叫好,说:“标准!”

    二龙说:“老胡你来得正好,这家伙估计就是考试挂科受到打击了,脑子短路。”

    条子说:“妈的,不就挂个科而已,有什么好打击的。”

    胡乐说:“所以你究竟挂了几科?”

    条子说:“全挂了。”

    胡乐说:“那打击是不小。”

    条子说:“有什么好打击的,不就是钱的事,大不了就交钱重修,我学长学姐都说重修老师就会给放水过的,这还有什么事是钱搞不定的。”

    胡乐和二龙对视,胡乐说:“这感觉是膨胀了。”

    二龙说:“他就是膨胀了。”

    条子伸长了脖子,说:“这有什么好膨胀的,我一直就这样,说到底就是很现实的问题,之前我怕挂科,就是听说要钱,那我还得问我老子要,让他知道我挂科,两边都不好受。现在我自己能拿出钱,花我自己的钱,还有什么好怕的。”

    胡乐说:“别做梦了,我们现在顶了也只算温饱,要是以后赚的钱多了,你还不得说不读了,直接买一个研究生的文凭。”

    条子说:“还真能买,有渠道吗?”

    胡乐说:“你没睡醒。走了,等二龙把店里收拾好关们我们就出发。”

    条子说:“老胡,还真不瞒你说,我已经开始考虑考研究生了。”

    胡乐说:“你全科都挂了还考虑考研究生。”

    条子说:“不影响,我就是没想好要往哪考。现在我那些同学真不行,学习都没个正经样,成天就想着打游戏,没意思。”

    胡乐说:“你和他们能有什么区别。”

    条子说:“我现在怎么说也是资本家——”

    胡乐说:“你现在是走资派。”

    条子说:“走资派,这名起得好!我是在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你啊,掉队了。”

    又说:“哦,对了老胡,你和秋老师成没成?”

    胡乐说:“什么成没成,都没开口呢。”

    条子说:“那你刚才去干嘛了,我们都以为你是成了,秋老师就在火锅店那等着你介绍我们呢。”

    胡乐说:“想这么美。”

    条子说:“那我估计应该也快了。女人就是你有钱就会跟着你的。”

    胡乐说:“说得好像你很懂一样。”

    条子说:“就算没全懂,也七七八八。我没钱的时候就怕她们看我,越看我越穷,现在有钱了,我也怕,觉得她们要吃掉我,哈哈哈哈——”胡乐说:“你他妈赚了点钱怎么就变这样了。”

    条子瞪大眼睛,说:“你也说我变了,妈的,我还觉得你变了。”

    胡乐说:“你也说我变了,我他妈哪变了,我就不明白,变了变了,有那么好变吗!”

    条子说:“我操,你现在说话都清晰了,还没变呢!”

    胡乐说:“我操,你也说我废话多?”

    条子说:“我哪说你废话多了——你废话是不少。”

    二龙把卷帘门拉下,锁上。他说:“走吧。”

    条子说:“我来开车。”

    二龙说:“想开车就去考证。”

    条子说:“考着,有备案了。”

    二龙对胡乐说:“老胡,车钥匙呢?”

    胡乐说:“你开?”

    二龙说:“那不是,你都开一天了。”

    胡乐说:“哪有一天,也就几个小时。”

    二龙说:“都一样。”

    胡乐说:“你都开多久了,我这么久就今天摸了车。”

    二龙说:“你车技不行,待会撞上晚高峰怎么办,摇摇晃晃的去到哪还能吃下饭。”

    胡乐说:“......”

    胡乐把车钥匙交给二龙,坐在副驾驶上,视线呆滞地看向窗外。菜上来了,都是胡乐预定好的菜式,虽然平时吃饭都只为填饱肚子,但嘴巴不见得不能分辨美味。牛肚,鸭肠,虾滑,雪花牛肉,茼蒿,金针菇,这些符合大多数人口味的菜品最不会出差错。预定的是两人份,但分量足够三人享用。胡乐调起老李常做的味碟,把菜送入口中,只觉得一般,算不上难吃,普普通通,心想还好没和秋图一起,是二龙和条子的话,就没问题。

    钱第四次入账,胡乐看到回本的曙光。其实担忧早早地就忘掉了,几次入账后生活质量明显提高,敢消费了。四十块钱一杯的咖啡,三十块的面条,连屋里饮水机的水都不再自己下楼打,而是打电话给饮用水公司让人送上门来。胡乐买了一件心水很久的大衣,军衣款式,一千块就花出去,眼睛不眨一下,进店,拿衣服,便让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