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悲书

37

    秋图的电话在一周后打来,那时的胡乐还在睡觉,说明情况后两人约好在地铁站碰头。放下手机,呼一口气。床对面的条子隐隐作动,转过身突然说:“秋老师啊?”

    胡乐说:“是。”

    条子说:“是不是她?”

    胡乐说:“不是,我不知道。”

    条子说:“我看一定是她,她现在心虚了才会来找你,不然突然找你做什么。”

    胡乐说:“嗯。”

    条子说:“那等下你怎么办。”

    胡乐说:“什么怎么办。”

    条子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你不得准备点东西。”

    胡乐说:“你神经了,仇人,你们警察就是喜欢强调身份。”

    条子说:“那你们是什么身份不也没交代清楚吗。”

    胡乐说:“我们是——关你屁事。多少点了还不去上课?”

    条子说:“今天不急,我还能再睡会儿。”

    胡乐说:“还睡。”

    条子说:“为什么不睡,小孩子都知道睡回笼觉最舒服。”

    两人见面,先是打招呼。胡乐扬起笑脸,说:“好久不见。”

    秋图说:“好久?”

    胡乐说:“噢,客套话。”

    秋图说:“哦,好久不见。”

    路上,胡乐问:“到哪?”

    秋图说:“郁林州。”

    那是一间饮品店,开在菜市场附近的小巷中,沿途还能欣赏到诸如用喷漆潦草地覆盖掉原来的画和字,为的是对某个姑娘说爱你。胡乐和办公室的老师去过几次,有印象,那里一杯柠檬汁兑水卖二十块。

    两人到安静的角落坐下,服务员送来点好的咖啡,胡乐左右张望,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轻触,能摸到纹路。

    秋图说:“是上周的事?”

    胡乐说:“嗯,是上周。”

    秋图说:“哦。难怪,觉得好久没见到你。”

    胡乐说:“学校没有通报吗?”

    秋图说:“没有。”

    胡乐说:“哦,合同工这样也正常,有没有都一样。”

    秋图说:“那你现在是做什么,呃,打算去做什么。”

    胡乐说:“还没有想好,现在就先在家里呆着吧,反正我都欠了这么多钱,破罐子破摔。哦,就二龙,他已经跑路了,一觉睡醒后。”

    秋图说:“那你呢,你现在连工作都丢了,是不是也要跑,才不和我说。”

    胡乐说:“哪是,我不是说过我不跑的,再说了,真要跑又能跑去哪。”

    秋图说:“那你这情况怎么把钱还上,你就不怕他们找你麻烦。”

    胡乐说:“怕,怕我哪天就被他们绑走什么刀啊钳啊都给我用上,我还怕他们追到我家里去,那比绑走我还麻烦。不过这几天追债的倒是消停了,就先这样吧。”

    秋图摇摇头,说:“懒得管你。”

    胡乐干咳几声,嗓子痒,喝下一口咖啡觉得糖块卡在喉咙里,咽喉,感到不舒服。

    秋图又说:“你还是想想以后要怎么办好,不然我们去找校长,求求情,就是不教书,先在学校打打杂,有点收入,日常吃饭也要开销呀。”

    胡乐说:“嗯,得好好考虑。不回去啦,浪费时间,不会要我的。主要是我也不太适合当老师,不像你,我太懒了。”

    秋图说:“是挺懒的,能看出来不太上进。”

    胡乐说:“喂喂,你莫不是在透过现象看本质?”

    秋图抿着嘴唇,“嗯——”

    秋图说:“听其他老师说的,说你有点孤僻,不合群,给其他人的感觉上也不像是个好人。”

    胡乐说:“评价这么差吗,我以为最差也只是孤高冷傲这样的。”

    秋图说:“不,你不是。不过我觉得你没有他们说的那样差,至少是在我看来,呃,也就那样吧。”

    胡乐说:“哪样,是那样吗?”

    秋图说:“是,就那样。”

    两人相视一笑。

    胡乐说:“其实我也没觉得自己不合群,唉,其实就是懒,懒得应付他们,就觉得本来生活就太多是不得不,如果是些影响不大的人,就觉得无所谓吧。”

    秋图说:“自我。”

    胡乐说:“我就是太不够自我。”

    秋图说:“我觉得是因为你没有目标,总是得过且过的生活,就容易顺从。你小时候就没有想过自己将来是要做什么?”

    胡乐想了想,摇头,说:“科学家算吗?”

    秋图说:“呃,你居然不是想当太空人。”

    胡乐说:“太空人,那真就太遥远。”

    秋图眼里映着光,没有说话。

    胡乐说:“你呢,你小时候呢。”

    秋图想了想,说:“记不清了,小时候哪敢乱想,本本分分的学习。自己本来就不聪明,学起来费劲,没成效,我从文化生转成艺术生,又从艺术转向体育,最后还是运气好混上大学,都是靠家里人替我去想,听他们安排,给我铺路啦。我能怎么想。毕业后还是他们帮忙找关系进到学校,考编,这一年多的时间挺充实。”

    胡乐说:“噢,那你要比我好。我小时候的事就是眼睛一睁一闭,读书的时候,更多是想着发横财。毕业了,然后一睁一闭,长大了。最近我也是,一睁一闭,毕业到现在不久,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还没反应过来,一天就换一天。”

    秋图说:“唔,是呀,感觉就很快,长大了,回不到过去。”

    胡乐瞪大双眼,说:“失去!对不对,长大的感觉就是在失去,失去亲情失去友情,很像吧,人总在失去。”

    秋图说:“我是想说失去自我,失去,就是变成行尸走肉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说自己不想说的话。”

    胡乐说:“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也是一种失去,天真和任性。失去吗,需求,供给,价格,替代。不不,做不到完全能替代,但是当有了九成的时候你下意识就会淡忘那缺少的一成。这样你失去的感觉就会被冲淡,就像是初中毕业,很快就会迎来高中,那毕业时感到失去的很快会再次填满,情感缺失的时候也会通过其他方式填补,甚至不需要一定是感情填补感情,物质的效果有时还会高于感情。那么就是说为什么在过程中会感觉不到长大,其实是因为失去的在不断填补,替代品,真正感到长大的时候,就是,就是,呃——是,是失去再不可替代了。”

    秋图呼出一口气,说:“你,你的想法,你的想法还挺特别?”

    胡乐嘴巴微张,说:“啊...偶尔。”

    秋图说:“有点奇怪?”

    胡乐说:“啊,是吧。突发奇想,啊,哈哈,不好意思。”

    秋图说:“不不不,听起来是有几分道理。”

    胡乐笑了笑,说:“是吧?”

    秋图点点头,说:“不过你说失去感觉还是有点奇怪,失去再失去,你又不是穿白背心大裤衩拿蒲葵扇的老大爷,我们这个年纪,应该谈得到,得到这得到那,你说是吧?”

    胡乐说:“你还会留意老大爷。”

    秋图说:“屁咧,你就像个老大爷。”

    胡乐说:“唔,做老大爷还乐呵呢。”

    秋图说:“上个月我妈和我说要带我去相亲,到年纪了就要找个有钱的就赶紧嫁了。”

    胡乐说:“噢——你怎么想。”

    秋图说:“相呗,又不是第一次。我刚入职的时候就有一个,我记得有三十五岁了吧,不说老大爷我都没想起来,真像个老大爷,头发都白了。一开始是我大姨牵的线,说人家是在国企工作,家里在城区有四套房,两辆车,就是离过婚。如果成了给我一套,再买辆车,我妈还挺满意,说离过婚的男人稳重,持家。我妈让我去,说认识认识,还说没准人家都看不上我。去了,见面也不说话,就笑,一直看着我,吃饭的时候也在笑,偶尔笑一笑还可以说和蔼吧,他一直笑,我反而觉得不自在,就像手上沾到糖的感觉,黏黏腻腻,不舒服。”

    胡乐说:“哦。”

    秋图说:“你不好奇成没成?”

    胡乐说:“你人在这有什么好问的。”

    秋图说:“没趣,你都不懂聊天。”

    胡乐说:“呃,确实。不过你想,当你知道电视里他们喝的酒都是水,那产生的共鸣就少了,我都能猜到结果还问,那不是很浪费感情。”

    秋图白了一眼,说:“是!”

    胡乐没说话,秋图又说:“你家里的电视是不是只用来播新闻啊?”

    胡乐说:“我那没有电视。”

    秋图说:“哇,你好惨。”

    胡乐说:“惨?我不喜欢,所以没有,不惨。”

    秋图说:“是我肯定受不了。我在家做饭啊,看书啊,就喜欢把电视打开,不看,就听个响。平时喜欢看电影打发时间,剧情好拍得好,我喜欢,哪怕知道电视里的屎是巧克力我也心疼。”

    胡乐说:“屎,哈哈,说到底还是巧克力。”

    秋图说:“都不好呵!很难想象你在家里是怎么熬的。”

    胡乐说:“还好吧,每天睡睡觉,发发呆,时间一样过去。”

    胡乐紧接着说:“我今年回老家家里人也催我说,教我找女朋友要找有钱的,然后就娶她。”

    秋图说:“哈哈哈哈哈,都一样。”

    胡乐说:“哈哈,是的。你怎么想,以后就听话找个有钱人嫁了?”

    秋图说:“没想过,可能自己找一个谈吧,也不一定。这么多年我都是由他们安排过来,现在才开始工作不久就敢说要自己做主的话不太好,其实我自己也没把握,没有安全感吧?”

    胡乐双手比划着,说:“你还挺乖,我以为练体育的女生都比较——比较能打,就那种一打十,哼哼哈兮!”

    秋图抿嘴,举起拳头,说:“能和你过两招。”

    胡乐缩起脑袋半举双手,说:“好男不和女斗!”

    接着秋图的拳头越过咖啡杯轻轻打在胡乐肩膀上,胡乐愣了一秒,旋即开始叫惨。

    秋图笑着说:“现在感觉像是回到过去,和同学玩,你这才正常点。”

    胡乐说:“嗯?我本来就很正常——你一直觉得我不正常?”

    秋图说:“没有没有,我一直把你当做是正常人看待。”

    胡乐说:“......”

    秋图说:“你五官不差,你把头发留长点,剪个普通的发型就很好看了,你独爱这个肉丸发型真的很像是刚放出来的,你又黑黑的,很像。”

    胡乐摸了摸头顶上的圆寸,头发是今早接到秋图电话后赶忙到街道的理发店剃的,被秋图这么一说感到泄气。虽然手感是顶好。

    胡乐说:“我之前,其实没认识你之前也是有头发的。”

    秋图说:“那你怎么会想换这个发型,你都不合适。”

    胡乐说:“方便嘛,洗完头一擦就干了——洗的,怎么可能不洗,又不是光头,还是有一点的,就算光头也擦擦吧?”

    秋图皱眉咧嘴,满脸嫌弃。

    胡乐说:“之前我在公司上班的时候就是打算留长发,长头发嘛,飘飘的觉得挺好看,你不觉得吗,说不定我留长发反而更帅了。”

    秋图打量着胡乐,摇摇头,说:“不敢想象。”

    胡乐说:“也是。其实我只是想试一下,那时候在公司上班,张姐她看我上班的时候也戴着帽子——不戴不行,头发长到眼睛就会痒。她就和我说上班时间不准戴帽子,我还记得呢,我问她为什么不能戴,她也不解释,说就是不能戴,影响整体形象。然后我就听她的,帽子不戴了,我就把头发拢到头顶扎起来,这样也不会影响自己,然后,然后问题来了。张姐来问我,她问为什么要把头发扎起来。我就说头发太长了所以要把头发扎起来。她说头发长为什么不剪,我说因为我想留长发。她说为什么要留长发,你又不是女人,只有女人才能留长发。我当时想不出理由,我就说我想试一试。其实真只是心血来潮而已,因为长这么大都没有试着留长发。然后,然后她就说让我明天剪掉,说我留长发影响公司的形象。那时我哪服气,又说我变态,男的留长头发,妈的,很生气了!我们都是坐在电脑前上班,哪也不去,很多人都嫌鞋子不舒服在办公室里穿拖鞋,再说,她又不是老板,来管我,那不是多管闲事是什么。”

    秋图说:“然后呢?”

    胡乐说:“然后,然后第二天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剪掉。”

    秋图说:“嗯——是你的作风。”

    胡乐说:“哎呀,你别笑我了。”

    秋图说:“不笑你,只是你没剪我才对你刮目相看。”

    胡乐说:“不剪,哪敢不剪呢。张姐就是我们办公室的大姐头,谁在她嘴下都逃不掉,她平时谁都敢说上两句,还挺难听的。我看到是没有人说她一句不是,很是半推半就,要么就嘻嘻哈哈就算过去了,为什么呢,因为她是张姐,是老板亲戚,谁都怕她和老板说那么一两句。我要是真敢不剪,能想到结果。”

    秋图说:“你很怕张姐吗?”

    胡乐说:“怕吗,谈不上怕吧。”

    秋图说:“听起来就觉得你挺怕的。”

    胡乐说:“想过好点罢了,不想多事。”

    秋图说:“不懂你。”

    胡乐说:“我懂你。”

    秋图一脸讶异,说:“你懂我?”

    胡乐说:“你是把我想得太复杂了。”

    秋图说:“哦,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很复杂。”

    胡乐说:“所以说一开始你就错了,我很好懂。”

    秋图说:“你很好懂。”

    胡乐说:“我为什么显得那么业余,就算是借高利贷都要跟进二龙的项目?”

    秋图说:“你为什么那么业余,要借高利贷。”

    胡乐说:“因为我真的很业余,我听公司的人给我讲运作的原理,脑袋都是懵的,没听进去。”

    秋图说:“可是你明明是——”

    胡乐说:“为什么我运气这么背,可人还是那么帅?”

    秋图说:“不,我不会问这个,而且你现在看起来很颓废。”

    胡乐说:“哈哈,那我为什么会相信这一定能赚到钱,连高利贷都敢借?”

    秋图说:“你为什么这么笨。”

    胡乐说:“我去听了一场他们组织的演讲,然后就信了。”

    秋图问:“演讲,是什么演讲?”

    胡乐说:“他们办了几场演讲,请了一个说是圈里有名的外国人,跟我们讲如何运作,讲过程,讲预期,讲收益,全程说英文,没听懂,觉得挺专业的。”

    秋图说:“没听懂你反而听出专业来了。”

    胡乐说:“当时就有人在旁边翻译啊,说一句就翻译一句,有时候感觉不太对,怎么说自己也懂一两个单词,但也没多想,到场的人很多,都听得认真,我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听懂,怕被笑话。唉,现在想起来,自己就是被现场的氛围影响到,灯光,舞台,还开香槟。也就我这样没见过世面的被唬住吧。”

    秋图说:“外国人说的你就信。”

    胡乐说:“我当时想既然是外国人,人家说外语骂我我也听不懂,肯定就没有必要浪费口舌特地来骗人。”

    秋图说:“那翻译的也是外国的?”

    胡乐说:“自己人,普通话还带口音呢——唉,你看吧,我没那么复杂。后来我还想呢,外国人外国人,也不介绍哪来的,这韩国朝鲜,再近点越南老挝都是外国啊。”

    秋图说:“哈哈哈,你好笨。”

    胡乐说:“嗯,太笨了。很多事我应付不来,我要逞强,怕丢脸。我说我小时候想当科学家,其实就是听到其他小孩说想当,看起来很受宠,我才跟着说。很多事,我是看到别人好,觉得好,才跟着去做。张姐啊,公司其他人顺从她,这样好,所以我不会没事找事。现在这个社会一样的,谁都不会去得罪谁,要把话说好,不喜欢就转几个弯,比比谁更让谁能体面。为什么,怕被惦记上,穿小鞋,捅刀子,机关算尽,处处提防,那样的活着太累了,是不普通的活法。”

    秋图说:“那不是很普通,你我这样的,大街上的,怎么挑也挑不出一朵花。”

    胡乐说:“呃,其实没有多少人真正普通着。张姐你会觉得普通吧,中年大妈,在职场上有点权势,永远话里藏着话,能够三秒钟和你攀上关系,普通吗,不普通了。还有刘哥,你不认识,中年大叔,有啤酒肚,和老板应酬熟练地掌握上各种礼节和讲究,知道提醒我和老板碰杯要把酒杯高度降低,教我怎么看哪里是一桌位置的上菜口,各种车型一眼能看出配置,马上能说出落地价,基本差不多。上次,我记得上次我请他去吃火锅,吃饱了,要结账的时候他把服务员招过来,说隔壁桌太吵,要投诉。经理也过来了,我就在旁边说不出话,都是刘哥说,让给个解决方案。一来一回,经理说给个折扣,刘哥直接替人家说六八折,说是和气生财,最后还真打了六八折。我哪里敢说话,人家隔壁桌就是唱了一段生日歌,能有什么影响。还有好多,懂得操办,忙这忙那,普通吗,换我是做不来。这样的人哪里都有遍地都是,但不普通。真正的普通是不操劳,有自己的小天地,平滑,生老病死,谁都不会插队。那样的追求太难。”

    秋图鼓起腮帮子,若有所思。

    胡乐说:“诶,天黑了。”

    秋图向窗外看去,说:“嗯,好快。”——“你看,我普通吗?”

    胡乐一愣,旋即点头,说:“我的话,暂时认为你很普通吧。你一个小学老师,长相不出众,工资不高,上下班挤在地铁里,回家会被嘴碎还不出嫁,会的东西不多,不聪明,每天都要生那帮兔崽子的气,但你从来学不会看徐主任的脸色,他要训话的时候你就别要讲话呀,臭脸也别摆,你电视没少看,怎么不懂对领导要恭顺,做到位了,领导开心了,日子就会好过。之前你还教我,我们来工作,就做成他们想看到的样子,谁知到你自己又不行——会刻意想要融入吗,周遭,他们——”

    秋图说:“融入,不太清楚。”

    胡乐说:“对不起。”

    秋图一愣,说:“怎么?”

    胡乐说:“就,很多很多的事吧。”

    秋图说:“唔,不客气!”

    胡乐说:“哼哼。”

    秋图说:“是吧,挺普通的。听你说这样一说,感觉普通也挺好,就是思想有点没跟上,这么久来,谁都是叫人去发光发亮。”

    胡乐说:“发光发亮,对,可以发光发亮。光,亮,人的光亮不会相同,很主观吧,发光的,普通的,暗淡的,不见得称为失望——对我来说,哈哈,说得还挺漂亮。大概就是,劝人成功不必,劝人平凡不该。”

    秋图说:“你算是特别,吧?”

    胡乐指自己,说:“我?”

    秋图说:“是的。你甚至想在都是短发的男生里留一头长发,很特别!”

    胡乐说:“呃,现在想想的确是——当时没想太多,单纯想留,我以为那只是我的选择。选择这词吧,假得很。很多时候在选择,都是没得选。现在想想,我作为普通的员工,没背景没实力,我选择留长发,那就是冒犯了张姐,让她以为我太张扬,想变得不一样,会坏事。公司毕竟是公司,要管理,理想的蓝图当然是一百个人在一张照片里,看一眼,体现出来的只有一个人,他们喜欢称为整体,其实就是大众。我不懂规矩,以为我能选,可我筷子敲着碗等一口饭吃,没得选。他们喜欢说这个时代充满选择,其实不是的,大部分人能选择的其实是少部分人挑出来的,可选择的范围就这么多,不能越界。所以我应该选择张姐选择的,张姐应该选择老板选择的,这样就能够混在人群里成为大众,不求普通,只做大众,在照片里谁都找不到,低着头就能走过的一生,这样的人生,会比追求普通要来得容易。”

    秋图说:“唉——我不能和你聊天了。”

    胡乐说:“嗯。要回家了吗?”

    秋图说:“不是,我觉得你在给我洗脑,今晚回去非哭一场不可。”

    胡乐说:“没有没有,你听一听就算,我憋太久,啰嗦了,对不起。”

    秋图说:“你每天都在琢磨这些想法?”

    胡乐说:“偶尔吧。”

    秋图说:“这样不好,你要开心点。”

    胡乐说:“我没有不开心。”

    秋图说:“好吧,是我的话会很不开心的。困了。”

    胡乐说:“那走吧。”

    两人走在街道上,晚饭买了在巷子口推车的手抓饼,胡乐加了鸡蛋和火腿肠,秋图则是两张巨无霸手抓饼,就是把配菜全加,两份。胡乐在一旁震惊到没敢说话。他们脚步不快,走着,嚼着,手里只剩下油腻的塑料袋。胡乐会偶尔蹦跶两下,心情不错。

    胡乐指向黑夜,说:“那有颗星。”

    秋图说:“哦,是喔,好久没见。”

    胡乐说:“偶尔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