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里不太平

第三十一章 父权难维

    桂兰是我六十岁那年,经杨老师介绍认识的,杨老师特别坦诚,并没有隐瞒桂兰就是他前女友这个事实,姑孰饭店的二楼,随便推开一扇窗户,奔腾大江尽收眼底,人若如江,万事可为。

    我明白的真理,我试图让我儿子也明白,可是我儿子虽然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液,容貌也和我如出一辙,可是我儿子的心门总不肯为真理敞开。

    “我爱张蓓蓓,你和犯罪嫌疑人乔桂兰,目前处于何种关系?”

    “男女朋友关系。”

    “犯罪嫌疑人乔桂兰已经招认,现在向你宣读处罚决定,自即日起,拘留十五天,罚款五千元。”

    “能不能打个电话给我儿子。”

    父与子之间的关系,一旦突破传统的界限,便宣告瓦解。父亲的职能,传统上就是给子女提供,衣食住行,以及金玉良言,然而一个普通男人,尤其是年过花甲,如果年轻时代没有积累一定的金钱和权力,上了年纪,父权基本名存实亡,不被需要的六十岁父亲,无能如我,迫不得已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聪聪,带五千块钱,来永安河派出所。”

    “没时间。”

    “算爸爸求求你,好聪聪,聪聪好!”

    “没钱。”

    “跟你同事借一借,到派出所来,爸爸给你打欠条,保证还你,绝不会让你为难的,相信爸爸,千万相信爸爸。”

    “挂了。”

    我把手机联系人从字母A一直打到了字母Z,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手相助,警官一再申明,不交罚款,罪加一等,我束手无策,后脑勺疯狂的撞击墙壁,管教在铁门外连声呵斥,我充耳不闻,管教无奈开门将我约束起来。

    朦朦胧胧之中,我恢复了父权尚存的印象,我坐在齿轮厂车间主任的独立办公室里,墙上挂着天道酬勤的牌匾,办公桌上两部电话,我的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两支英雄牌金笔,我留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苍蝇停上去都要拄拐杖,我拿起听筒,对面泣不成声,我并不熟悉这种绝望的哀嚎,我一再追问究竟何人,所为何事,始终没有得到回应,我挂断电话,投入公务,不久电话再度响起,依旧是连绵不绝的嘤嘤啼哭,可是问了半天,依旧无人答复,我再次挂断电话,并且离开电话机,去主持了一场无关痛痒的会议,半个月之后,杨老师无意间跟我透露了一个新闻,有个大学女生投湖自尽了,我并没在意,直到聪聪和他母亲突然出现在我办公室,我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当时聪聪只有十岁,因为超生,聪聪一直被放在山里三舅奶奶家寄养,从不敢公开示人。当时场面极度混乱,整个齿轮厂的女工全员上阵,轮番劝慰聪聪妈妈,都无济于事,聪聪妈妈把两根阿诗玛香烟分别塞进聪聪左右两个耳孔,任其燃烧。

    “聪聪,你长大以后,遇到困难,一定要跟我求助。”

    “你是谁?”

    “我是我爱张蓓蓓,你的爸爸。”

    “她是谁?”

    “她是梅任娇,你的妈妈。”

    任娇是乳腺癌走的,具体猴年马月,我因为不敢想起,日子一长,就真的记不真切了,任娇到死也没搞清楚我们的宝贝女儿茗茗真正的死因,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只能选择相信她的辅导员的解释,英语四级没有通过,想不开,我是选择相信了,可是任娇到死也不认同这个理由,茗茗不可能过不了四级考试,茗茗可是打小就争强好胜,小菜一碟的四级考试怎会难倒我们家的小学霸。

    八十年代末,是齿轮厂效益最炸裂的时候,郁金香蓝的跃进大卡在我们厂院大摆长龙,日夜穿梭,全国各地的柴油机工厂都托关系走后门抢购我们的齿轮,那真是如痴如迷的岁月,工人每天高高兴兴来上班,喜逐颜开回家去,夏天成箱成箱的冷饮汽水往家搬,冬天成筐成筐的海鲜羊肉往家扛,大礼堂常年歌舞升平,再贵的文工团,我们都请得起。

    我在鲜花掌声的大水漫灌下,逐渐从亡子之痛中走了出来,全国巡回报告会,先进事迹宣讲会,巨大的荣誉和追捧,让我彻底迷失自我,我带着二十万公款和二十岁的女秘书,潜逃马来西亚。挥金如土三个月,我的女秘书卷款失踪,杨老师给我邮寄了路费,把我安排在他们学校传达室,看大门。似乎就是这个时候,桂兰盯上了杨老师,杨老师隔三差五就要去桂兰那里踩背,那是一个流行踩背的年代,现在杨老师热衷精油开背。不知道厄瓜多尔有没有足疗店,能不能精油开背,华人集中的区域,想必是有的。我不明白杨老师为何要远赴南美洲去搜集小说素材,也许为了练习西班牙语,也未可知。

    成长,要么给孩子灾难,要么给家长答案。任娇郁郁而终三年后,大白天下的齿轮厂厂长儿子的名分,让聪聪野蛮生长,也让我最终揭晓了茗茗的死因。同样是在办公室,区别是厂长办公室的墙壁上悬挂的是大展宏图,我的五个手指头都戴着金灿灿的老板戒的右手,抓起话筒,是聪聪。

    “爸,完蛋了,你医院认不认识人?”

    “别慌,有话直说,出了纰漏,我兜着,你语无伦次干什么,我的儿子,必须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叔叔,我不小心怀孕了,怎么办啊?被学校发现,百分百开除学籍。”

    聪聪女朋友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让我不由自主的慌神,我的耳朵已经启动关闭模式,后来她和聪聪到底说了什么,我又答应了什么,我无从记忆,我傻傻的紧握听筒,嘴里嘀嘀咕咕,我的思绪回到1988年女儿去世的那个初夏,一模一样的哭声,我听过我女儿童年的哭声,但也谈不上熟悉,和女儿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那时候我一心扑在车间,钻研新技术,引进新机器,接待国外工程师,分身乏术,根本顾不到家,女儿一放学直接跑去百货大楼,任娇在那里当营业员。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你哪位?哭什么?”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说话,我挂了,我还有个会。”

    桂兰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当了医生,要脸了,坚决反对他的母亲继续给人踩背,然而这个要脸的心怀好意的好儿子,竟然惨遭毒手,一个手术失败的病人,拿西瓜刀割开了年轻的医生年轻的咽喉。桂兰失去依靠,同时也失去烦人的监管,五十八岁的桂兰接着给人踩背,杨老师知道我好这一口,常常领我去照顾她生意,一来二去,大门槛跨多了,也便顺理成章的,跨了桂兰的房门槛。

    我一直认为软饭硬吃的男人,非同凡响,所以我没事偷着乐,直到我好奇的砸开一个上锁的抽屉,在一个日记本里,发现桂兰儿子和我女儿的亲密合影,我原地爆炸。

    “桂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害你?”

    “我不和小人说话。”

    “因为你儿子害了我女儿,现在我们扯平了,我等你出来,我们去民政局扯证。”

    “爸,该吃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