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麻子想了想，她并没有喜出望外，而是略带惭愧，“不是我怀疑军师的能力，只是我感觉现在的生活就挺好的。”

    “明主什么的，确实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对于我而言没有什么吸引力。”王麻子挠头。

    左钧闻言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说的没错。明主还是伟业都不重要，这些东西对于我们而言很有吸引力，是因为我们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今天风光无限，明天就可能死在某场阴谋或者袭击中。像我们这种小头目，对于未来的结局都清楚得很，大概是因为恐惧这样的生活，恐惧这种默默无闻逝去的日子，才会如此渴望有明主带领我们建功立业。我也想名扬天下，而不是一生拘泥于一个都市中。”

    “名扬天下只是无数个生活方式中的一种，你也可以选择其他生活方式啊，就像我一样。”

    左钧闻言沉思起来，按说有刀光外放，外界手段不应该干涉二人的谈话，且家族对于中心区的掌控力尚在。可以排除王麻子被人干扰思维的可能，那她说这种大脑有恙的话是为什么，逗自己玩吗？说出这种傻话的人，真能成为明主？

    带着浓浓的疑惑，左钧开口了：“我就直说了，希望你不要见怪。”王麻子从他的声音中感受出他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了某种转变。

    “你之所以能选择生活方式，是老头子和两个哥哥给你兜底。他们花了大心血大力气把你的生活痕迹遮盖住，把针对你的阴谋化解于无形。他们和各种有威胁的首领谈判，就是为了让‘你选择的生活方式’能平稳运行，你知道其间让渡了多少利益？你知道为了保护你，我们这些下人奔赴远方作战折损了多少人？就是为了让你能过上平静的日子。你以为你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来自哪里？来自规定，还是神的恩赐？都不是，来自于你有个好爹，有俩强大的哥哥。”

    “我自下了东苍山之后，就于那边只剩微弱的联系。如果我战死在外，那边顶多是在山腰的祠堂里增加一盏魂灯；如果我陷入危险，所凭依靠只有双刀。现在请你开动脑筋思考一下，我和你的区别。思考一下我为什么没有选择我想要的生活方式。”

    王麻子终究是个有脑子的人，没有反问“你不投个好胎你怪谁”这种话。

    “可是，你可以抽身吗？放弃在家族的身份，隐姓埋名去其他都市，或者是回到东苍山呢？”王麻子悄悄问道。

    左钧摇摇头，“从我下山后斩杀第一个人开始就已经无法回头了。这也是我为什么笃定你必为明主——咱们都别无选择。”

    他悠悠说道：“我自小爬上万丈通天索，到东苍山学艺，就是为了能在这个世界里站得住，我想要有尊严的活着。我要学成武艺，我要出人头地，我要像书里那些大将一样建立不世功业！”

    王麻子心神震动，她这才知道自己的平静生活并非理所应当。她深知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准确来讲她深知军师送她书中的世界是何等残酷的世界，她被平凡的日常蒙蔽双眼，以为那些是理所应当。

    这次她开口，不再是带着高高在上的愚蠢，而是怀有请教的态度：“你下山之后为什么要走上这条道路呢？”

    左钧没有回答，反倒是提问道：“你知道家族这次受到的冲击中有多少战斗员丧生吗？”

    王麻子手握首领卡，她得知了答案。

    “在家族的庇护下，战斗员除了在战斗之外，基本不用担心生命安全问题。家族是他们的后盾，他们听从首领号令，首领以及其他的家族成员保证他们的安慰。他们就是斗虫群，只有聚拢在一起，才能在这个世界获得力量。”

    所谓斗虫，是都市土生土长的一种小虫，它们体表有坚硬的外壳，通体漆黑。但是这种虫子有一种

    “那么你知道…”左钧话锋一转，“在冲突中有多少平民丧生吗？”

    王麻子稍作感知，面色沉重。

    “这些平民并非全家死净。他们维系着都市的运转，就像宫殿里的构物基一样遍布各处。一旦有冲突爆发，很容易受到波及。他们死得无声无息。家族成员死了，有家族保底，家族会照顾他们遗留的家人，但也不过是极低的保障而已。平民死了，家人怎么办？家人会不会难过，会不会痛苦，会不会仇恨？”

    王麻子通过后视镜看到左钧的双眼，平静且阴沉。

    “我告诉你，他们也会，虽然他们的生命在异人看来不过是小虫一般低贱脆弱，可他们也有自己的感情。我见过他们聚拢在死去的家人身旁哀伤恸哭。我也曾是其中一员。”

    “更惨一点呢？杀死他们家人的家族入主都市，那些平民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会为了复仇让自己和家族一同燃烧吗？当然不会。他们没有这种力量，他们只能屈从，自我催眠，把悲痛遗忘。”

    左钧露出牙齿，“我为什么去爬东苍山？因为我要复仇！我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我绝不要遗忘，我要化为火星，让整个家族同我一起燃烧！”

    “可是之后怎么办呢？对方是家族成员，他们会派人追杀我，我不打算在那里死去，于是选择了最简单的办法。我加入了与他们敌对的家族。我是一只强壮的斗虫，可是我不足以强大到独自一人生存在这个世界，我必须寻求族群的庇护。并且我作出的复仇还不够，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切，这一点血不足以填补伤口。”

    “看到了吗？这才是这个世界平民的生活方式。我们一直面临选择。家人死在家族争霸战中，我们是默默拭去泪水，就此遗忘；还是追求力量，以期复仇？我们面对万丈天梯的险阻，是掉落深渊，还是在运气的庇护下满身创口来到山脚？我们在复仇时，是死是生？复仇完毕后何去何从？”

    “平民和你这种家族成员不一样，他们很难作出选择。”

    “都市就是一片海，死亡的浪潮不断翻涌，家族尚且不时覆灭，何况平民呢？”

    “你的行为传递了仇恨！”王麻子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是啊，”左钧淡淡的笑了，“我没有见过神，不过家族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想让谁生谁就能生。我想，神不过如此了吧。我这种小虫一般的生命，怎么敢奢望让高天之巅的神向我解释什么，更不要提付出代价了。这是僭越，这是不可想象的叛逆！”

    “可是很不巧，我获得了力量，我要让那些神断子绝孙，我要把他们彻底湮灭。传递了仇恨？仇恨的源头是哪里？就是那些人，就是那些家族！传递仇恨嘛，很坏很坏的，等我死了之后，他们可以来找我，到时候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都接着。不过在我想来，更现实的是那些死鬼再被我宰一次。”

    说到这里，左钧才察觉什么，“刚刚的话不是你说的吧？”

    王麻子早就懵了，不知道左钧为什么说出有关仇恨和复仇的话。“别管了，”左钧摇头苦笑，“军师的小把戏而已。”

    “最后，为什么我要名扬天下？因为名扬天下的人都是强人，我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为什么我渴望明主？因为按照军师的设想，明主会终结仇恨的轮回。平民将不再是家族的陪衬，他们将获得庇护权，将获得尊严。明主会携无边伟力庇护他们，关爱他们。我渴望明主的到来，我想看看那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