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是男儿读书时
大相国寺,必应殿。
“柳秀才,柳大爷,小弟多有得罪,你大人大量。”小川带着哭腔,求告道,“小弟只是去考个捕快而已,有必要把四书五经来个全套马杀鸡吗?”
对此,柳秀才振振有词,“哎呀呀,尚书云: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也。想当年,你师爷教导为师时,便是按此步骤来的。你看,为师如今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徐小川抗议:“我特么无帮无派,哪来的师爷?”
“现在有了,为师的恩师,便是你师爷!”
“我师你奶奶个腿!”小川气的七窍生烟,使脚一瞪,却已被捆成一团,动弹不得。
“哎呀呀,辱骂师长,人伦大罪。”柳秀才挽起衣袖,一巴掌挥过去。
“为师堂堂天子门生,愿来教你个小瘪三,已经很没面子了。你这厮非但不思感恩,还意图殴打师长,实属大不敬!”
“来来来,把《论语》先放一边,读书之前,要先学会‘感恩’。把为师讲过那篇东瀛人‘感恩哲学’拿出来,抄写十遍,为师午时要检查。”
一日三餐,自是不需小川操心。就拿这午食来说,光是菜便有十八道,不仅搭配荤素,牛羊肉齐全,连樊楼独享的炒菜也有。
王胡子还振振有词,先皇曾言,宁肯饿死地狱鬼,也要厚待读书人。
只是,每当小川遇上他,都会奉上国骂。
上午是文,下午则是武。
这群人也舍得花钱,居然请到了镇海武馆总教习,专门来教授他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刃。
这位赫赫有名的内家拳高人,早年间在禁军当差,凭借一身出神入化的太祖长拳,很快做了拳脚教头。
正当王教头官运亨通时,恰逢新皇登基,三班殿帅又换了一茬。
谁知这新上任的将官有个毛病,强迫下属每日请他喝花酒,王教头苦苦辛劳一月,俸禄都打了水漂,无奈只得辞去了禁军之职。
所以,王教头最讨厌那些仗势有些钱财,便肆意挥霍的浪荡子。
而很不幸的是,这群骄纵的悍匪们,很容易让王教头产生这般念头。
在训练中,若小川一个走神,便会迎来一招‘泰山压顶’,直接把中午那十八个菜一滴不剩的倒出来。
在大宋朝几十年,小川第一回亲身感受到,真的有人会逼你努力,如你有一丝懈怠,他们会在你屁股后面狠狠的踹你一脚。
小川以为,白天的折腾,能换来夜里的安稳。
但是,当他躺在大案上眯眼时,竟发现王胡子的身影出现在殿里,轻轻的向他靠了过来。
“球囊,没完没了!”
小川气结,抓过垫枕头的《论语》便就扔了过去。
王胡子连忙闪身接住,小心陪笑道:“你晚些睡罢,还有学业呢?”
“大晚上的,学个屁啊,你们是丐帮,还是学习帮?”
繁重的课业下,小川终于没忍住,流下了十几年岁月中第一滴纯爷们的泪光,咬了咬牙,怒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有种你朝爷爷脖子来一刀,利索点,看爷爷是好汉不?”
“唉呀,小川,切莫如此沮丧,哥哥可是为你好啊。奋战一个月,幸福你一生呐。”
为安抚小川情绪,王胡子大肆画饼,“你想,有一天你做了开封府总捕头,就如同那御猫展昭,风光无限,无限风光。”
“到那时,你回首往事,想起自己少年悬梁刺股,你会深深的怀念。”
“你们只管风光,就没有想过我特么受不受得了?”小川怒火依旧。
“佛祖云,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你可是声来就具如来相的人,怎么会受不住呢?”王胡子把他从榻上拉起来,“来来来,赶紧起来,俺教你打探消息的本事。”
“不学!”
“为何?”王胡子一愣。
“你可知,这打探消息,可是你哥哥俺的绝活,一身本领比起皇城司也不逞多让。”
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这活计,小爷用不上!”小川翻了个身,虽然在大案上睡觉膈的疼,但选个舒服的姿势还是可以的。
王胡子哼哼一笑,“再问一次,你到底学不学?”
“你再问一百次也一样!龟儿子!”小川骂了句。
“嗯,很好。俺数三个数,若你还是不学,俺便不再勉强!”王胡子面露笑意。
“这么好心?”小川眉毛一挑,“等什么,快数啊,墨迹!”
“你若不学,俺不强求。不过帮主吩咐了,你若惫懒,便把你那老不死的师父剁碎了,扔到东水门喂王八。”
小川瞬间坐起身,一双眼睛狠狠的瞪着他:“鸟贼厮,你特么倒是教啊?”
俗语说:十年寒窗,如朝夕之隔。小川觉得这一月余日子,彷佛亦在眨眼之间。
这群人来无影,去也无踪,大相国寺又回到了蜂忙蝶闹的日子。
辰牌时分,小川出了门,沿着南门走过十几坊,过了汴河郑门,来到了开封府衙门。如今,开封府的座堂官姓包,名拯,字希仁,是老百姓心中赫赫有名的包青天。
其实,大宋朝满朝皆是临时工,包大人也不例外。他的本官是龙图阁直学士,正三品,从字面意思理解,就是享受皇家图书馆馆长待遇。
他的实差是判开封府,直白一些,就是抽调图书馆馆长,分管开封府工作。
毋庸置疑,包大人在老百姓中口碑极好,但在王孙贵胄眼里,老包是出了名的‘鸟厮、小人、国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不是贵胄与百姓天然对立,也并非士大夫与权贵政见不合。其实,王孙贵胄也好,商贾巨富也罢,之所以对老包厌恶,只因一点,包大人只谈宋刑统,不讲武德。
有人问,江湖是什么?
在百姓心中,江湖是一张炊饼,香气四溢。生存艰难时,凑近闻一闻,南柯一梦,获得内心满足,获得艰难中求生的希望。
在权贵眼里,江湖那是人情世故。你的人情,我的世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抱团取暖。
而对士大夫而言,江湖是一个平台,平台上是资源,是舍得之道,是汴京宅邸。士大夫们都是资源的分配者,价值的共享者。
大宋朝是知识经济,读书人治天下。如才子宋祁所言,既然做了官,不图享乐,不把自己的圈层搞上去,十年寒窗不是白瞎了?
在朝廷上下皆推崇人情达练的时代,你老包对世人摆出一幅‘蓝瘦香菇’的脸,你这是想做什么?
然而,你包黑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是要和整个江湖搞对立啊!
于是一些“关节不到”之人,不惜花重买通百晓生‘吏治版’,大肆宣扬他的黑历史,不仅想搞垮他的声誉,还送他个外号“包黑子”。
开封府,小川并不陌生。在每月两次放告的日子,他时常会去府衙充当吃瓜群众,观看各式“大宋式扯皮”。但今日不同,小川敢打包票,即便是放告见不到如此人潮汹涌的场面。
还未到开考的时辰,小川也不急排队,而是在府衙对街的小铺叫了几样吃食,一边吃,一边听这帮子食客八卦。
“怎么这么多江湖人?”小川喃喃自语,“怕得有上千号人吧。”
“官人有所不知,再过一个时辰,开封府便会铨选衙役。不仅京畿各县都有差官来应征,还有好些江湖大派推荐了自己的亲传弟子出来,人能不多吗?”
掌柜生意跟着沾光,也十分愉悦,主动道:“看官人你这一身打扮,想必也是江湖中人了,何不前去试试运气?”
小川颇为沮丧:“我倒是想去碰碰运气,可如此多人,别说去应征,门槛都摸不着!”
掌柜眼睛一亮,轻轻坐在小川的桌前,凑过来低声道:“公子可知,这次铨选,有些关节。”
小川闻言,忍俊不禁,“就这么个四六不沾的东西,还能弄出关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