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随着他们上来的两个成年船工，也凶神恶煞地把倒霉孩子，往运货船的下仓一推。

    眼前码得一摞摞的金属方匣子，足足有两百多排，还从船舱地板一直顶到青灰色的金属天花板。这里光线又暗，除了圆形舱门口和软梯边的红色应急灯，就是地上忽然亮起又忽然灭掉的莹绿色微光。

    “抹布和拖把就在你左手边！”

    大小姐的声音，尖锐地从头顶警报器里传出。

    葛文鑫真想拿起这些东西，都塞到这个装腔作势的母熊嘴里。

    “老子不干了！”

    他很想这么大喊一声，冲出去，坐单人逃生用的圆球飞船回家去。可从今天起，他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是一家之主。

    哪有不养家糊口的一家之主呢？

    少年耷拉下脑袋，认命地抓起油兮兮的抹布，使出蛮力使劲擦货架。

    可还没擦两行，下仓的顶灯就一下变得刺眼白亮。

    刚才把他擁下来的两个伙计也“啪塔啪塔”地、从软梯上爬了下来。

    先下来，一把拨拉开葛文鑫的，是个儿比大小姐稍微高点、发际线严重早退的家伙。看那张饼子脸脸像有四十岁。

    而另外一个伙计，比葛文鑫高不到哪，满脸就看见个厚实的下嘴唇。约莫30多些。

    “小子，快，先上起飞稳定架！”

    厚嘴唇的小个还一面吆喝着，一面把葛文鑫连推带搡地、赶到货架最后的三个银白色透明圆筒边。

    认真说，这些东西好像三个立歪了的小锅炉，跟再上一层东家们用的梯形起飞稳定架，长得很不一样。

    这时，发际线早退的大个儿伙计已经把自己固定好，还“嘟”一声，放下了浅蓝色透明的保护罩。

    葛文鑫也赶紧爬进中间的“锅炉”，按照厚嘴唇的指示，先戴上氧气面具，再绑好安全带，最后按下里面的红色按键，关闭桶型保护罩。

    然后，大家就呈60度角斜靠在起飞稳定架主体上了。

    听着一左一右两个成年伙计喘着粗气，少年心里偷笑。不过，他也没飞过，不知道太空旅行到底是怎么样的体验。

    五秒钟后，警报器传来“霹哒哒哒”声。

    再一秒，葛文鑫觉得两只脚被一下扯飞起来。头则向下倒悬着。心脏好像也要去追两个脚尖，在胸腔里拼命向膀胱冲撞。

    他想伸手，却喘不上气。

    才张大了嘴，眼眶就像被人扣住，并向四周使劲拉扯起来，好像马上就能裂成几片。脑子也在前额后面，疼得像被人拿勺子，从太阳穴伸进去搅拌。

    两只耳朵边，则立体声地环绕着“霹哒哒哒……霹哒哒哒……霹哒哒哒”。

    “嗷……啊！”

    少年真想一把拔下保护面罩，甩开安全带，一头撞开向上的舱门，跳到黑暗的空间里，结束这种说不出的恶心和疼痛。

    可他动不了，只有徒然地瞪着粉红色面罩和浅蓝色保护罩外的货仓。

    码得齐齐的货堆，似乎正在重影。

    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左边货堆里一个浅灰色的匣子，突然从顶层滑下来，掉在地上。中间裂开，滚出了一根根、好像成年男人食指大小的金属圆筒。铁灰色，前尖些，后粗些。

    他记得，这跟妈妈和大姐去背过的蛋白质胶囊，就是那种普通红黄小胶囊，一点都不像。

    随着耳边然“霹哒哒哒……霹哒哒哒……霹哒哒哒”的噪声继续，他好像还听见妈妈在呼喊大姐：

    “大妹，别背十公斤的，会伤到腰的。我来背……”

    接着，就是母亲被胶囊麻袋砸下来，扭到腰后的惨叫声。

    他想去扶妈妈，可无论怎么跑，都和她、还有大姐间，隔着一道60度向上的坡道。

    好一会，眼前的母亲和姐姐的哭脸，变成大条子的半金属脸。还是人眼的左眼深深望着他，但是黄铅色的右边假眼，却在涣散游离：

    “醒……了？”

    葛文鑫吓得想坐起来，就被大条子用没残疾的左手按住：

    “第一次上船……统一场跳跃……的离心力太大。得好好……适应……一下。”

    说着，他拿膊头蹭蹭因为受伤、一说话就流出的口水，叫两个伙计，帮葛文鑫趴着的起飞稳定架，从60度的夹角，调个斜度，好叫第一次做超光速飞行的小孩舒服些。

    大波浪头发、圆脸的“大小姐”，则在一边架着两个银色的膀子，不耐烦地撇着嘴角：

    “葛大妹不是把他吹得上天下地的嘛！切！做梦还哭爹喊娘的！”

    然后，就丢给他双软面一次性白拖鞋。

    “脱了靴子，把脚竖起来向上靠。娇娃娃。”

    程家二弟则黑着眼圈、蜷得像只结冰的虎虾，站在哥哥和女儿后面，连打了几个哈欠。

    等老板、“大小姐”和二老板回到顶层船舱，两个伙计就趁三角形飞船换用太阳帆动力前进的空档，嘲笑起新人来：

    “倒霉孩子！挺漂亮哇！”

    “所以，程英的脸才那么臭！”

    虽然葛文鑫两只耳朵正在氧气面罩下继续耳鸣，但还是听见了闲话。

    他想起，有回，大姐回家后形容过大条子家的儿子，说跟自己差不多大，只是“娇得很，吃片饼干，都翘着兰花指”。

    厚嘴唇的突然捅捅葛文鑫的肋骨：

    “你小子该最清楚。大小姐其实是大条子的侄女。她……”

    话还没说完，三个人就感觉氧气面罩下的语音传感器里、又传出刚才那阵折磨人的“霹哒哒哒……”。

    扯得本来就痛疼睁不开的眼眶又快裂了。

    “大……大小姐，不说，不说了……”

    碎嘴子们只好立即求饶。

    歇了快五分钟，厚嘴唇伙计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只见他咕噜着眼珠四周一望：

    “我和你说，大条子眼看干不动了。只好叫名义上的大闺女来掌家。”

    “啊？”

    葛文鑫虽然没忘姐姐的虎脸，可又忍不住好奇。

    因为在这个时代，高等级社区规定，贱民应以母亲及母亲家族为纽带生活。一家之主通常是舅舅。

    而他唯一的舅舅大葛，早在他一岁前就死了。据说长得最像舅舅也最俊俏的二姐，也在舅舅过世后不久，被带离了自家住的小狗窝。

    偶然，他会听见外婆安慰母亲：

    “二妹在好人家呢。她眼睛颜色浅得和杯茶一样。不能叫人拿去打猎了。”

    他于是问大姐“什么叫‘去打猎’？”

    大姐就会猛地虎起浓眉，揪住他耳朵边、再向上一提。

    他只好偷偷问邻居，可大家似乎也都忌于他大姐的淫威。

    但是，厚嘴唇的却会错了意：

    “你小子！统一场跳跃式的瞬间穿梭，你还挺吃得消嘛。”

    原来，这个时代的人类零散在整个银河系的周围。彼此除了数十光年的距离，还不一定都是有可居住行星可以依附。

    为了生存，人类不得不发展出、依靠统一场进行的瞬间穿梭技术，来实现高频率的星际旅行。

    但是，使用这种技术通过超空间时，引力场发生扭曲，能引起生物体内挤压和膨胀。哪怕只是一瞬间，都有可能摧毁旅行者，特别是那些伤病缠身的。

    飞船们除了尽可能压缩统一场跳跃的使用时长和频度外，也辅以太阳帆和其他动力的常规飞行。

    葛文鑫想起刚才站在老板和程英身后的二当家，问：

    “那……老板的弟弟呢？”

    “他？吃喝耍钱数第一。十回出船，他能来一回！”

    没等头发早早开始后退的大个伙计说完，语音传感器里就又发出了“霹哒哒哒……”。三个人只有捂着头，踹起了各自趴着的起飞稳定架。

    不过，这次被大小姐修理完，两个成年的伙计总算闭上了嘴。

    一个对着卡片电话、录着搞怪的表情，要等下船发给女朋友。另一个则打开面罩上的娱乐系统，看起了小电影。

    葛文鑫闭上眼睛。

    这次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跟成年男性待在一起。

    他遗传学上的父亲，生活在另外一个社区。对他，早就稀薄成了一片云雾。

    但此刻，他忍不住想，要是他将来能发财，是不是就能跟有品级的人类那样，和父亲一起生活了呢？！老娘和姐姐，是不是就能轻松些？！

    就在这时，正在匀速飞行的飞船突然卡顿了一下，接着，警报器里就发出了“滴滴滴”的叫声，然后又传来一段奇怪的、葛文鑫听不懂的呼噜嗓子语言。

    说这话的，应该是个态度高高在上的成年男人。

    于是，他赶紧偷偷叫醒两大伙计。三个人就听见位于天花西侧的向上舱门，传来一阵分明的靴子跺地声。

    “一个，两个，三个……”厚嘴唇伙计轻声数着，然后大厚嘴唇猛地一抖：“坏了！遇见缉私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