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欢之凤翔九天

第九十六章、各奔东西(四)

    绞尽脑汁写完文书,时已红日三竿,守礼见门外夏风习习,龙丰倚着暗红门框,不停地打呵欠,似乎倦了,连同行几个黄门也恹恹的,便捧起文书,央龙丰转交。

    龙丰等了半晌,心里肯定是不爽的,不过,他打量守礼敝冠旧服,身无长物,搜刮不到什么值钱玩意,便歇了心,爽快答应守礼的请求,袖了文书,带跟班离开。

    守礼伤神劳思了半天,也有些倦,便张开手臂,伸了伸懒腰,然后,麻利收了纸笔,匆匆出去。

    院里日光暖和,夏风温煦,几只五彩斑斓的蝴蝶流连在月季花苞间,十分有趣。

    守礼赏了片刻,顿觉神清目爽,便惬意地出了澄心院。

    回到庑院,已近正午,烈日灼人眼目,照着散发浊气的石楠花,令人闻之欲呕。

    守礼捏着鼻子,绕开石楠,正要进院,忽见许多面熟黄门且走且谈,推拥而出。

    可巧李通也在其中,劈头看见守礼,他会心一笑,拉了守礼靠边站,问些闲话。

    守礼想着分别在即,也没什么好隐瞒,从头到尾,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干净。

    李通听罢,叹道:“都是只敬罗裳不敬人的行货,凭什么专门为难你?还不是看你人微言轻?”

    “拜高踩低,这也是人之恒情,毕竟,我就是个无名鼠辈!”守礼满脸惭愧道。

    李通见守礼逆来顺受,急得直跺脚,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嗐,马善被人骑,人善被狗欺,这句话,你好生记着,别总事事俯就,有时,一味忍让也不是法儿!”

    守礼听着好笑,因道:“我晓得,行了,你别跟我絮叨了,赶紧去食堂吃饭吧!”

    李通听守礼话音不打算同行,便疑惑道:“你这有了喜事,高兴得连饭也不吃了?”

    守礼面上犯难,“实在来不及,昨儿传信的黄门交代了,午后要准时准点去嘉德殿报到,不然,过时不候,我也无法,只能饿着,先把屋里那堆行李拾掇了!”

    “你啊,这会子又急了,早干嘛去了?”李通笑着,动手拍了拍守礼的肩膀,“时间紧,我还要去食堂,便不送你了,你以后好自珍重,别光记着出人头地,韬光养晦,才是正理!”

    守礼见平时不着凋的李通说出这话,心里又惊又感动,便言为心声道:“多谢!”

    李通笑了笑,不再多言,转头走了。

    守礼望着他壮实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点失落,不知自己将来的路是平坦还是崎岖。

    思索片刻,守礼觉着未免太杞人忧天,便长长吐了口气,说服自己,进入庑院。

    房间里空落落的,除了床上有几包衣物,证明还有人住,其余摆设,尽是摆设。

    守礼面带惆怅,移到桌边,手摸着棱角,眼望着竹床,心头忽然飘过一丝怅惘。

    眼前依稀浮现张晟的音容笑貌,守礼忍不住叹了口气,担心张晟去东宫后的境遇。

    或许一帆风顺,或许遍地荆棘,不过,守礼宁愿相信张晟遇见的是第一种情况,毕竟张晟行止、见识皆在他之上,如果连张晟都境遇不佳,那他更看不见希望了。

    想着想着,守礼更觉前途黯淡。

    尤其听龙丰说任守忠为人阴险狡诈,守礼虽不知真假,但总觉着不是空穴来风。

    人说,批龙鳞易、捋虎须难,守礼悲观地想,从今往后都要捧着脑袋过日子了。

    叹了叹气,守礼摒除杂念,麻溜收拾了包裹,背出房间,然后,顺手带上了门。

    恋恋不舍出了庑院,守礼站在匾额下,背着大包、小包,屡屡瞻望,不忍离去。

    尔时,已有不少黄门返回庑院,守礼怕越耽搁越不舍得,狠了狠心,迈步离开。

    途中无聊,又是正午时分,漫长的辇道上几乎无人,守礼平心静气走了一段路,离开主道,进入绿丛,唯见林树蓊郁,花果滋茂,有一股若明若暗的香气浮动。

    守礼心中紧张,不敢在路上多耽搁,便从速瞟了几眼绿丛中的月季,匆遽而过。

    转眼到了嘉德殿,只见宫门紧闭,墙头露出几抹夹竹桃,绽放出娇红雪白的花。

    守礼望了一眼,匆匆走到门前,手握兽环,叩了下门。

    不想门中冷寂,无人应门,守礼暗道奇怪,怀着复杂的心情再度举手,叩响宫门。

    这一回,终于有人应门,只听其声慵懒道:“谁啊?”

    守礼紧张的面色一松,赶忙从上到下检视了自己的穿着,然后老老实实候门开。

    须臾,宫门轧轧开启,内里走出一个总角黄门,审视着守礼,奇道:“你是?”

    守礼垂下头,口齿清晰道:“我来自藏书阁,经内侍省遴选,遣至殿下书房侍读,特来报到,还望代为通禀!”

    黄门听说,明亮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怀疑,干脆道:“你等着,我去回任高班,获准了,再带你进门!”

    守礼连声答应,并足站好。

    黄门关了宫门,一溜烟跑过游廊,径直到西配殿,打算去禀任守忠,求个示下。

    不想宫女掌事杜氏正在和任守忠谈公务,守门的俩小幺怕挨骂,都不敢进去通传,黄门也清楚任守忠的脾气,不敢造次,只得存住气,心平气和在门口等候。

    少顷,湘妃竹帘被挑开了,房里走出一袅娜宫女,声音空灵道:“进来回话吧!”

    黄门听见,如奉圣旨,忙不迭打了帘子进去。

    只见房里满室锦绣,入目之物,无不穿花纳锦、刺绣销金,黄门直觉掉进金窟,看得双眼惝恍。

    正赞赏不已,黄门又见里间稳坐在罗汉床上的杜姑姑笑道:“你也别太谦虚,如今你日常跟着殿下外出,许多事,我还没你清楚,我现在就管这三层门内,三层门外,还得仰仗你多多费心,时刻为殿下着想,可不能疏忽大意,害了殿下的名声!”

    任守忠便坐在左下首,听了这话,忙道:“姑姑教诲,守忠无时无刻不铭记在心,只盼殿下一生顺遂,那才是守忠做奴婢的本分,当然,还得仰赖姑姑提携!”

    杜姑姑听了,明丽一笑。

    任守忠也跟着笑,俄见司阍黄门进了房间,因问:“长天白日,谁又来串门?”

    黄门定住脚跟,道:“禀高班,来人声称是殿下侍读,小人不知底细,特来请示!”

    任守忠听着,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呵责道:“你个混不记事的,早起不是来了一个吗?这会子又来烦我,直接把人带进来便是,至于如何安顿,去找吴良,他都清楚!”

    黄门见斥,吓得魂飞魄散,作势告退。

    杜姑姑冷眼看着,张口道:“且慢!”

    黄门听见,赶忙收住脚步。

    任守忠心下狐疑,扭头看向杜姑姑,张口便要询问。

    谁知杜姑姑出人意料先张了口,笑道:“左右无事,我倒想见见殿下亲选的侍读,你去,连早起报到的那个和现在宫门外候着的这个一起带来,我看看品格!”

    黄门听了吩咐,弓腰施礼,忙忙去了。

    任守忠琢磨不透杜姑姑的用意,便笑道:“都是毛头小子,没得污了姑姑的眼!”

    杜姑姑摆了摆手,目露深沉,道:“此言差矣,虽则是毛头小子,可若是居心不良,成天只晓得煽风点火,撺掇殿下,那我断断不能容,必要禀明静嫔娘娘,轰出宫去!”

    任守忠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慌忙附和道:“姑姑言之有理,可不敢养痈成患啊!”

    杜姑姑鼻息加重,一声不吭,望向门口。

    另一边,守礼跟在黄门身后跨过门槛,只见宫内松篁交翠,桃李成荫,牡丹、月季、美人蕉、夹竹桃密匝匝的,如铺锦绣,沐浴着五月骄阳,开得如火如荼。

    守礼深埋着头,跟随黄门,一路穿过花圃。

    到了配殿,遥见门前站着三个容貌俊俏的宫女,正在掐花,还有一个平头正脸的黄门垂手伫候,守礼初来乍到,也不知情况,只自惭形秽地将头又低了两分。

    黄门却面色坦然,速速到了门前,冲三位姿色不俗的宫女中肌肤最滑润那个笑道:“胭脂姐姐,刚杜姑姑吩咐我带人来相看,如今人已带到,还求姐姐进去传话!”

    胭脂一笑嫣然,嘴边露出两涡酒窝,“稍候!”然后,撩起湘妃竹帘,钻进房里。

    黄门笑着答应,转头告诫起守礼和另一侍读:“等下进去,少说话,多观察!”

    守礼赶忙道:“是!”

    旁边那黄门面露惶恐,也道:“是!”

    此时,胭脂掀起帘子,声音娇软道:“进来吧!”话音刚落,便轻轻落下竹帘。

    黄门笑嘻嘻凑上去,弯腰打起竹帘,冲守礼两人道:“行了,你们自己进去吧!”

    守礼和另一位侍读对视过,纷纷进入房间。

    只见房里雕案条几,花幔绣窗,各色摆设,十分典雅,还飘着一股绵甜的气味。

    胭脂带守礼俩进里间,简单引见了杜姑姑和任守忠,然后,便暗示守礼俩请安。

    守礼明慧,叉手、低头,依依行礼。

    杜姑姑审视着,面带笑意道:“瞧着都懂规矩、知进退,看来殿下眼光还不错!”

    任守忠听见,连忙奉承:“那是,殿下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差!”

    守礼见两人一问一答,不露机锋,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深深低着头,等候差遣。

    杜姑姑转过头,又道:“既然你们分到嘉德殿,那便是你们的福分,往后跟着殿下,忠心,自然是第一位,但是,不光要竭尽全力为殿下着想,更要检束自身,洁身自好,不能有恃才侮上、倨傲无礼之举,更不能有轻口薄舌、煽惑殿下之举,否则,断不能容!”

    守礼心中警醒,偷偷望了望旁边人,异口同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