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革

第二十章 绥德(1)·自荐

    唐无病在米脂休息了足足十日,直到绥德方面的公函送达,孙守旺奉命调走了,守御空虚,知绥德州事李睿催促唐无病火速上任,填补空缺。李睿?唐无病记得这个名字,那个背着书箱从延绥往西安述职的巡按御史,竟然是他接任了绥德知州。唐无病身上都是皮外伤,不过大夫跟他说最好不要进行长距离的移动,免得路上颠簸令伤口破裂。

    唐无病写了一封回信,将米脂遭遇的事变原原本本详细说了一遍,最后以身受三处刀伤正在养伤为由请了个假。对于绥德他不是很着急,已经命令庄齐搜集绥德的情报,只有等到具体情报到手了,他才会去上任。

    养伤期间,唐无病亲自上门求见秀才王守墨。这是一个典型的落魄文人的家庭,家徒四壁,一位瞎眼的老娘,一个辛劳的发妻,还有一双流着鼻涕的儿女。唐无病坐在他家的屋子里突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刚刚来到大明朝的时候,长峁村的家不是和这一样吗,甚至比这里更残破。

    女人给他端上水,这样的穷人家是没有能力喝茶的。唐无病喝了一口,陕北的水大多略带一点咸味。王守墨坐在一旁,十分专注地拿把小刀刻着一个小人。

    唐无病指指木人,“这个,正则还有这种手艺?”

    王守墨手里的活不停,“大人稍等,还有一点,今日乃小儿生辰,家里穷只有给他做个木人玩玩。”

    唐无病一时语塞,虽然他没有婚配,没有子女,但这丝丝舔犊之情让他感动。唐无病默默地坐在一旁,等着王守墨刻完最后一刀,只见他吹了吹木屑,又拿起一张兽皮仔细打磨着木头上的棱角。唐无病无意中发现,那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在门口露出一张脸,眼睛中全是期盼的神情,看着父亲手中的木人。

    王守墨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拿起来左看右看,然后望着儿子招招手,“过来。”小男孩跑入房门,父亲将生日礼物放到他手中,“拿去吧,爹爹有事要谈。”小男孩仿佛拿着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突然唐无病有种感觉,这样舔犊情深的男人绝对不会是坏人,他值得信任。

    王守墨道:“实在抱歉,让大人久等。”

    唐无病笑笑道:“无妨,看到正则如此,更加坚定了无病的信心。”

    王守墨道:“此话从何说起?”

    唐无病道:“长峁村有几名到了应童子试的孩童,准备在城里呆半年然后明年应试,需要给他们找一位好师傅教授,此次无病前来就是要为他们请先生的。看到正则如此耐心,无病知道你就是那位先生,请正则莫要推辞。”

    王守墨沉吟了半晌道:“大人,这些天在下专门打听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唐无病有些惊讶,“哦?为何打听?”

    王守墨道:“自从那日一别,在下便知道大人必定会上门找我。”

    “哦?”唐无病继续感到惊讶,“为何这样想?”

    王守墨道:“大人一年前起家,以三百乡兵独守米脂,抵挡陕北最强的贼寇王嘉胤,创下惊人的功勋,其后中举人,屯田招纳流民,以文人之身入军旅任守备,诛王贼子顺斩苗美,独自平了一路巨寇,实乃奇功一件。在下知道这些事情之后,就在想,为什么大人能够横空出世,在下实在琢磨了很久,最后总算让我理出了一些头绪。”

    唐无病饶有兴趣地享受着对方的吹捧道:“说说看,理出了怎样的头绪?”

    王守墨道:“大人胜在说到做到,大人守米脂时誓言与米脂共存亡,结果大人做到了,初建功勋;大人收留各地流民,对他们言出必行,给粮食救济,活人无数;就连大人对苗美也是言出必行,说了要杀他全家,果然一点不心慈手软,发出了追杀令。这个年头,乱成这样,能有人言出必行,放眼三边还有几个?所以那日大人说了要来找我,那大人必然会来,我对此深信不疑。”

    唐无病十分舒服地继续享受着吹捧,但他内心中有一点意外,王守墨好像等着他来,而且十分用心地研究过他,到底为什么让他如此用心?而且还明确地告诉了他。

    王守墨道:“大人有野心吗?”

    唐无病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王守墨道:“身为孝廉不思科举,反而投身军旅,救自己乡里可以理解,但有粮食后却赈济流民,安抚饥民,大人能获得什么好处?在下想来想去,除了获得民心还能有什么?在这个乱世,大人既不为财,又不为升官,不是有野心又能是什么?”

    唐无病明白,他说的升官是指科举仕途。此时的唐无病已经不再是一副感兴趣的模样,脸上挂着一层薄霜,语气平静地问道:“那你说我有怎样的野心?”

    王守墨道:“在下实在想不通大人有怎样的野心。为了一个守备放弃科举仕途,真是不可理喻。既然在下一个秀才之身都觉察到,那么上面那些成精的官员们会察觉不到吗?”

    唐无病心里嗵嗵直跳,王守墨到底要说什么?他刚刚生起的杀心骤然消散,“正则指教,有话直说。”

    王守墨道:“在下知道大人似乎跟延绥洪大人走得比较近吧,但据我所知,陕镇刘大人和洪大人是对头吧?”

    唐无病下意识点点头,王守墨道:“刘大人为什么要一直升大人的官职呢?大人想过吗?”

    唐无病摇摇头,王守墨又道:“要不就是利用大人的野心为他自己建立功勋,要不就是想笼络大人为他所用。除此以外守墨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唐无病有些糊涂,“这两者有区别吗?”

    王守墨道:“当然有,如果是后者还好,至少大人对他还有价值,他需要通过大人达到某种目的,就是打击洪大人的目的;如果是前者就不那么好了,作为棋子,对他有好处的时候就会用,没有的时候随手就能弃掉。所以如果大人让刘大人感到不再有利用价值,或者大人铁了心跟着洪大人的话,他就可能弃子。”

    唐无病陷入沉思之中,吴牲和史可法对他的拉拢之心很容易感觉到,但自己的野心问题却从来没有感觉。王守墨道:“大人有野心也罢,没有也罢,总之要给有心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对,王守墨说得很对,自己这些做法在外人看来,不论怎样都是有野心的,当然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内心,既然让别人感到了野心,就要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朝廷会毫不犹豫地干掉一个有野心的将领。

    唐无病道:“无病真心请教,如何能让别人觉得解释合理。”

    王守墨道:“为人在世,无非名利两条,大人应该在这里做文章。大人要不就悄悄对外宣扬,大丈夫千里觅封侯。这是最实际的理由,怕是他们都这么想,另外大人还要想一个更好的主意。名之下还有利,大人何不做出一副敛财的嘴脸?”

    唐无病道:“如何敛啊,总共不过那点粮食,值不了几个钱。”

    王守墨道:“大人你给上面的官员送过礼吗?”

    唐无病摇摇头,王守墨道:“大人见过不送礼的官员吗?”

    这个?孝廉一时语塞,王守墨道:“大人敛财是为了送礼,送礼是为了升官,是为了封侯,这样不就说得通了吗?”

    唐无病点点头,突然道:“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人不要太聪明,你不怕我杀了你?既然你了解我,就知道我有个绰号,唐屠夫。”

    王守墨愕然了片刻,眉毛拧成一团,隔了良久道:“大人不会杀人,刚才大人看着犬子的神情,守墨知道大人只杀该杀的人,守墨不该杀。”

    唐无病神情肃穆继续听着,王守墨顿了顿道:“大人觉守墨落魄吗?”

    唐无病点点头,神情严肃地等着他说些什么,王守墨道:“守墨三十有三,十五岁中秀才,赴大比五回,次次名落孙山,守墨已经死了取士之心。然家中贫困,守墨只能靠写字为生。只是守墨自负才量,不甘就此终老一生,一直在等一次知遇。可是沉舟侧畔千帆过,总是等不来。”

    唐无病道:“你是在等我吗?我一个举人,一个军汉,你等我作甚?”

    王守墨道:“刚才守墨说了,大人与众不同,守墨总觉得大人为人处事与众不同,跟着大人总会有出头之日。”说完王守墨双眼凝视着唐无病。

    唐无病神情突然一松,露出微笑,“不论你是否真心,既然你等这个知遇,那你等到了。我本来就是延请你出山,只是一开始是想请你做先生,现在我有了其他想法,你来帮我参赞军政。虽然无病尚无建衙之权,但你相信吗,不久的将来,我唐无病三个字必然威震三边。”

    王守墨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唐无病鞠了一躬,“守墨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