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革

第二十章 绥德(2)·问路

    李睿坐在书案之后神情严肃地上下打量着唐无病,孝廉坐在椅子上浑身的不自在,笑笑道:“大人,怎么这样盯着无病,莫非埋怨无病姗姗来迟。”

    李睿道:“你可知道,孙将军调离之后,绥德防务悬空一月,只靠五百各乡弓手防御,本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唐无病收了笑容道:“大人,末将是身受重伤,郎中一再叮嘱不得轻动,而且米脂离绥德只一日路程,就算有事,我军也可火速来援,大人尽可放心。”

    李睿道:“个人安危不算什么,只是绥德城内一万百姓安危着实令人心焦,玄安可知道?”

    唐无病心中一哂,自己怕死就推到民众身上,这位大人看来并非想像中那么坚毅,唐无病道:“大人怪罪得是,无病应该先派一营前来,想的还是不够稳妥,大人恕罪。”

    李睿道:“本官职责是守护一方百姓,你的职责是听从本官命令守护一方百姓,玄安可知否?”

    唐无病知道李睿是故意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也就恭恭敬敬地对李睿拱手行礼,“无病谨记大人训导,必将竭尽全力保护一方平安……”

    李睿打断他的话道:“本官知道,这一年来,你威风八面,场场硬仗都以胜利告终,一路平步青云,弱冠之年已经带上武五品的乌纱。只是本官也要告诫你,在本官眼里,你就是一名武将,并不是什么孝廉,对你本官有绝对指挥权,不要让我向上面参你个跋扈。”

    唐无病搞不懂半年前,李睿在碎金的时候,还十分客气地与自己交谈,甚至给予一些建议,但短短半年时间,李睿就像不认识他似地,端起一副官腔,如果说仅仅是因为他珊珊来迟也说不过去,毕竟唐无病的伤是清清楚楚写在了战报之上的,被三创,背伤五寸,这么重的伤修养了一个月就前来上任,不但无过甚至还值得嘉奖了。

    唐无病脸色凝重,小心翼翼道:“是大人,无病省得,一切都听大人调遣。”不敢再多废话,双方商定了碎金营驻扎的地方,李睿只许唐无病带不超过五百人入城驻扎,大队人马不得入城,他已在城外离绥德两里的一处山谷中划定一片区域让碎金建营。

    看他如此苛刻,唐无病也收起了攀点交情的想法,道声遵命便告辞而出。唐无病来到北门内,城门已经关闭,他怒气冲冲地叫开城门,回到城外大营之中,唐无病气鼓鼓地坐在帐内,闷不作声,过了一会,命人把王守墨叫来,唐无病道:“写,给我写一个上表。”

    “大人,什么本子。”王守墨问道。

    唐无病道:“屯田计划,表奏陕西都司批准。”

    王守墨十分奇怪为什么刚刚来到此地唐无病就心急火燎地要上表。只是他在此就是干这个的,自然只能研磨提笔,“延安卫世袭总旗,游击延安北路将军兼守备绥德等地,延安府团练使唐无病启表上奏……”唐无病计划在三个月内建立二十个屯田点,招纳一万流民,将动用安抚粮三千石,奏表最后请求朝廷批准且发放粮草。

    王守墨写完这篇奏表,唐无病看了看点点头,掏出关防用了印,召唤传令兵入帐,“你再找一个人搭档,火速将这封信送到西安,交与都司都事谢大人,另外这里有一百两银子,一同交与。”

    办完此事,唐无病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王守墨道:“大人,因何怒气冲冲?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

    唐无病沉默片刻,将李睿对他的冷漠态度说了一遍,“你说,此人还号称有官声,但为何跟我端起这样的官架子,我又没有得罪他,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晚来数月吗?”

    王守墨想了想道:“卑职倒是觉得这对大人是件好事。”

    唐无病哼了一声,“正则是安慰我吧,有这样的大人能是好事?”

    王守墨道:“大人,听你们交谈内容,守墨以为,这位李大人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三秦边军如狼似虎,他不让大人入城是怕大人的兵骚扰百姓,否则大人兵马驻扎城内绥德岂不更万无一失?这样一位爱民如子的官员,对于大人的屯田之举自然会赞同,同他共事只会事半功倍。而且守墨以为,离城驻扎对大人更好,至少没人掣肘,许多事情不能只看不利的一面。”

    经过王守墨这一说合,唐无病心中的不快也解开了不少,终于露出了笑脸,“正则啊,你这是在安慰我。不过也好,说说心里也好受些,其实我主要奇怪为什么半年前他对我还很客气,如今却……”

    王守墨道:“大人啊,官场里很实际,如今他是一州之首,而大人却是他治下一名武人,大明文武殊途,此其一也;他对大人可能更多出于惜才之心,不是说当时他还劝过大人应走科途吗,可能见大人没有听从劝告,仍然一味追求功利,有些恼火而已。总之大人不应把李大人当成敌人,作为上官,大人理应慢慢感化之,让他至少不为阻力。”

    唐无病摸摸头发,头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对付官场我还的确嫩点,以后正则需要多多提点。”

    ……

    第二天一早,绥德判官吴明来到唐无病军中,负责指引唐无病所部前往山谷驻扎。这条山谷叫马鸣峪,一片开阔的平地由山冲积而成,山口宽阔足有两三里宽,因为一条小溪劈成两半,一条进山的羊肠小路蜿蜒而入,转过一个山脚便消失了踪影。

    唐无病皱着眉头,带着马在山口徘徊,这个地形易攻难守,李睿一个文人显然不懂行伍,这样的地形人家要凭着兵力优势攻进来,这么宽阔的距离如何组织防线?唐无病指指左右两处山梁的尽头吩咐道:“在那两处尽快建立两座望楼。这里正中建立一座门楼,要求能并排通过至少三套大车,由门楼向两边用石头垒起一道与胸齐平的墙,墙前面挖两道两丈宽,一丈深的壕沟。这一切要在一个月内完成,现在已经农闲了,征调长峁农夫前来建造,先招一千人,每人每月三斗粮食的报酬。”

    人马继续往里走,走了一里,山路越来越窄,拐过一道山坳,眼前豁然开朗,唐无病十分惊讶地看着眼前情形。山路从此处拐了个弯,河流的右岸是一片青翠的草地,在岸边延伸了有近一里的样子然后地势才缓缓升高,左边刀削一般的高峁,延绵两里,直到下一个山路拐弯处。

    唐无病的眉头霎时松开,脸上露出笑容,这里才是真正的屯兵之所,左边的高峁可以建造堡垒屯兵,右岸的平地种上苜蓿,就是一个天然的马场,饲养百匹马没有问题。

    唐无病举着马鞭道:“在这里建立二道关口,按照小理水的样子建立一道水坝,对岸种植上苜蓿,可做军马场。成栋,你看养多少马合适?”

    李成栋想想:“这里地方不够大,最多养个五六十匹吧。”

    唐无病嘿嘿一笑,“一切都从无到有开始的,你还是好好找几个马倌吧。”唐无病一夹马肚,循着一条小路冲上高峁,放眼望去,只见此处足有三里宽,四五里长的一个长条型梁峁,面积有十五顷,梁峁上光秃秃地,没有什么植被,连棵树都没有。

    唐无病一圈马,回身对着紧跟上来的众将道:“这里就是新的碎金堡,吴大人,这里叫什么地名?”

    吴明道:“唐将军,这里叫飞马峪,周围方圆十几里没有人烟,传说当年赵牧在次屯兵。”

    唐无病点点头,“谢吴大人指点,以后此处就叫飞马堡,咱们的营头从今日起就算立起来了。我看就叫虎踞营,大家说好不好?”

    众将异口同声,“谨遵大人号令。”

    唐无病一挥手,“扎营!”大队人马一拥而上,在峁上平整土地,钉木桩,拉帐篷,忙活起来。唐无病陪同着吴明回到堡下,郝进忠已经指挥着亲兵在河边的平地上搭起了一座临时的帐篷,煮起了茶。

    唐无病把吴明让到营帐之中,吴明将近四十的样子,身材不高,显得黄黄瘦瘦的。唐无病请他坐下,“来人啊,上茶。”亲兵毕恭毕敬地将茶送到吴明面前。

    唐无病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吴明也喝了一口,只见他点点头,“不错,应该是秦岭的云雾茶吧。”

    唐无病微笑着点点头,“吴大人看来是茶中行家了,这个果然是秦岭的云雾茶。我这里有一些今年的新茶,给大人拿些去尝尝。”说着小声吩咐一名亲兵出去备下。

    吴明也不客气,点点头,“谢唐将军了。”

    唐无病道:“大人有没有听说,在云南洱海地区产一种茶,当地民众炒制发酵之后,香味更浓,茶呈红褐色……”

    吴明嘴上泛起笑容,“将军说的可是普洱?”

    唐无病仿佛有点吃惊,“是啊,正视普洱,这茶问世时间不长,大人竟然得知,真是见多识广啊。”普洱茶传说中是“诸葛武侯遗种”,实际上有据可查的历史从唐朝开始,但大部分时候普洱传销西域,并没有在中土引起追捧,直到明末清初,普洱才成为汉人的杯中物,特别是被雍正选为贡茶之后,普洱才在中土大行其道。在崇祯年间,普洱只在西部各省存在,想不到吴明竟然知道。

    于是唐无病和吴明交流起茶道,很快就有了共同语言,唐无病将后世所得的一些茶叶知识与吴明切磋,竟然交谈甚欢。

    聊了一会,亲兵煎了几块甘薯饼拿上来,吴明吃了一块,点点头,“这点心独特,甜甜软软的,叫什么名字?”

    唐无病道:“这叫甘薯饼,是以甘薯的粉末混合面粉制作而成。大人尝尝。”

    吴明若有所思道:“本官也听说过将军治下种植一种叫甘薯的庄稼,产量很大,原来是这种物什。”说着又夹起一块尝了尝。

    唐无病道:“这玩意粗生粗长,每亩可产十石。”

    “十石?!”吴明放下茶碗瞪大眼睛,“这个甘薯能产十石一亩?!”

    唐无病道:“是啊,现在度荒,我部军民都得靠它,将它磨成粉,与面粉七三或八二搅和在一起,烤成饼子,吃下去也不会饿死。”

    吴明道:“那将军治下岂不不会缺粮?”

    唐无病道:“当然这玩意不能多吃,但有了它就不会饿死人了。”

    吴明道:“如果将这个在全陕推广,哪怕还有天灾啊。”

    唐无病道:“天灾还是怕的,只是它有点水就能长,比一般细粮容易种植。”

    吴明道:“真是宝贝啊,大人能不能给本官一些种子,好叫绥德百姓也来耕种?”

    唐无病呵呵一笑,“李大人那?”

    吴明道:“知州大人也在为灾荒发愁,如此宝贝正是解决粮食问题的关键,我去举荐,李大人一定会试试的。”

    唐无病道:“如此可好,如果李大人同意推广,那吴大人就是一大功劳了。”

    吴明道:“哪里哪里,眼下听说河东也开始闹饥荒,我等不过为朝廷分担而已。”

    唐无病道:“大人之心,无病十分佩服。无病如今兼着都司团练使,想在此地搞屯田,接纳流民,渐少贼寇的兵源。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大人。”

    吴明道:“将军请说。”

    唐无病道:“绥德附近类似这样的荒地山谷还有多少?”

    吴明想想道:“却是不多了,最多还有一两处,但地势水源都不利于耕种,所以一直没有百姓开发种地。”

    唐无病皱着眉头,“那岂不是养活不了多少人?”

    吴明道:“是啊,绥德一带干旱不算严重,流民数量也不算多,现在看来已经有许多人返乡耕种,恐怕没有那么多闲置土地养人。”

    唐无病若有所思,“看来这一带也是富裕的地方。”

    吴明道:“富裕谈不上,但饿死人倒不多。”

    唐无病拱拱手,“大人,本将初来乍到,对绥德风土民情两眼一抹黑,还望大人提点一二。比如此地有多少土豪士绅,他们的势力如何?”

    吴明微微点头,一个官员来到新的地方上任首先要了解,也是必须要了解的就是当地的土豪大户的情况,吴明道:“绥德一地号称屠、张、陈、马四大家。屠家在北,家中土地地跨米脂绥德两地,族长屠申,家中两代官宦,依附民众多达两千户,起团保境,有团丁五百;张家在绥德南部张河堡,族长张厚德,张河堡建在蒙云山上,坚固号称陕北第一,家中也有五千民众依附。这两家势力最大,在绥德可说呼风唤雨。”屠家的情况唐无病是知道的,张家也有所耳闻。

    吴明继续说道,“陈家最富,因为他们占着后盐湾村,村中有盐井三座,一年贩卖私盐就能获利万两白银。陈家大公子陈斌恒去年中了进士,如今正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已为储相。”

    储不储相的唐无病不关心,倒是他们也靠私盐发家致富令人惊讶,连忙问道:“私盐?难道他们公然贩卖私盐?”

    吴明笑了笑,“是又如何?”

    唐无病在脖子上比划一下,“这可是要掉脑袋的。难道官府不管?”

    吴明道:“管什么管,人家世代生长在这三口盐井之上,地是他陈家的,井是他陈家的,那么盐也自然是他陈家的。私盐是不能买卖,但这盐是人家的,本来就不是官盐。反正这里不存在买卖私盐的规矩,陈家不会掉脑袋。”

    唐无病乐了,明白了,这就是土地私有制,谁家的地就是谁的,除非触犯了无法饶恕的法律,否则天王老子也拿不走,唐无病突然对这个时代产生了浓厚的好感,至少自家的房子土地可以留给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孙子,只要愿意,无穷无尽。这样的人活着才有依靠,不是无根的浮萍。一个农夫要有战死在自家台阶上的勇气,如果谁要来抢走这片土地,就和他们死战到底。这一点在长峁村的农民身上表露无遗,他们就是在自家门前血战到底。

    唐无病问道:“还有个马家,他们又如何?”

    吴明道:“马家族长马乐由,族中人信奉的是回回教,在绥德出了名的独特,家中壮丁不多,但马家的人异常团结,打起架来,恐怕其他三家都要怕他们。官府也不太管他们,他们族中有什么纠纷都可以靠着经书来化解。”

    回族在陕北由来已久,自唐朝开始,“蕃客”、“蕃商”和“胡商”等就把***教传入中土,在西北和东南(主要是泉州、广州)形成聚居群落,到了元代之后又有大量的被称为回回人的中亚各族***的东迁,明代是回族最终形成时期。回民已经被明朝纳入天朝子民范围之中,开国功臣有胡大海、冯国用、冯胜、常遇春、沐英、蓝玉、丁德兴等人是回族,之后,回族散居全国形成独特的宗教与习俗,一般以聚居为主。陕北回人多,甚至有汉七回三的说法,当然流寇里少不了回族,有个大寇号称“老回回”的就是出自延绥一带。

    四大家族啊,唐无病琢磨着,到底应该怎样与这些家族相处呢?毕竟自己要在这里开创局面少不了这些大家族的支持。

    ……

    不好意思,单位组织泰国旅游,原来以为那边会有网络,谁知道所住酒店里没有网络,看来还是咱们天朝好。断更数日让书友们失望了,说声对不起,从今天起恢复正常,多多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