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最美的是冬天，冬天最美的是蓝冰。

    三月了，这时的冰，蓝色已经淡去，白色透明占了大半，与水相接处却有些混浊。

    万俟蓝冰立于湖畔，看着冰雪初融的湖心。想到母亲就长眠于湖底，心中怅然若失。

    几只天鹅在湖心游弋。年年如此，寒冷还没有走远，冰就开始融化，冰才化了两分，天鹅就飞回来了。

    这里是天鹅的家吗，为何它们年年离开？这里也是万俟蓝冰的家，她却从未离开过。

    万俟蓝冰身后的雪地上，赫然是那只白雕。白雕名叫白雪，她喜欢白雪这个名字，圣洁而温柔，可是白雕出生比她早，所以母亲把白雪的名字给了白雕，不然她就叫白雪了。母亲去世时她还小，她对母亲没有丝毫印象，却从不怀疑母亲对她的疼爱。可是果真疼爱的话，母亲又怎么舍得离开？

    父亲说白雪是母亲的遗物，万俟蓝冰从来没有把它当物品。她听过白雪的身世，有人猎杀了雄雕，雌雕撞山而死。母亲在山崖石壁上的巢里发现一只幼雕，便把它抱回抚养，取名白雪。

    雕也比人深情。

    此时白雪也死了，却没有谁为它殉情。它的血染红地上的白雪，犹如鲜花在大地盛开。万俟蓝冰没有悲伤，生灵终将死去。

    可是为什么还要拯救？

    父亲就是救了别人，自己的孩子才陆续死去，母亲才会投湖。他为什么不救自己的孩子？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救白雪，可是她不能。

    万俟蓝冰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父亲治不好她，请来了其他部族的萨满。那个老婆婆跳了一整夜的舞，然后对父亲说，你的女儿将成为萨满。

    父亲言辞拒绝。

    在神灵面前，人的固执无济于事，万俟蓝冰又昏迷了三天三夜，最后父亲无奈，将法器放在她的枕边，念起了咒语。

    万俟蓝冰醒来就痊愈了。

    父亲问她，昏迷的时候看见什么？

    她说，我看见了黑色的海。

    父亲问，海里有什么？

    她说，有光。

    父亲问，光里是什么？

    她说，看不清，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件东西，也许是一只虫。

    父亲不再问。

    后来万俟蓝冰开始跟父亲学习，她学得很快，三年就掌握了父亲所有关于萨满的知识和巫术。

    父亲说她还不是萨满。

    她问为什么？

    父亲说，我还没有死，而你还没见过神。

    她还不是萨满，救不了白雪。

    父亲是萨满，却不再救人，更不会去救一只雕。

    泪水在从她清澈的眼中漫出，在那美丽的脸上流淌。泪水是温热的，能将灵魂的冷寂融化，如撕开黑夜的闪电，如冬天神湖上的冰裂。

    是冰流泪了，所以春天来了。

    是夕阳流泪了，所以红霞满天。

    父亲用了名为诡遁的瞬身巫术与白雪换位而去。白雪被交换回来的时候，已经死了。那个地方一定很危险，也一定很远。

    她又担心起父亲来。

    这时白雪身上闪出一道白光。

    白光散去，父亲万俟乌回来了。

    万俟乌看起来没事，却看到万俟蓝冰哭了，他走过来用粗糙的手指给她擦去眼泪，然后转身走向后面的山壁，他把手放在石头上，石头幻化而去，露出一个洞口。

    万俟乌说，进来。

    万俟蓝冰远远跟着万俟乌，走进山洞，里面是万年寒冰。

    冰洞的尽头是一个冰室，冰室中间是一个冰台，台上是一个冰晶，冰晶里封着一个男人。

    万俟乌对身后的万俟蓝冰说，冰儿，白雪死了，你恨我吗？

    万俟蓝冰说，不恨。

    万俟乌说，母亲死了，你恨我吗？

    万俟蓝冰说，不恨。

    万俟乌说，要是我也死了，你会恨我吗？

    万俟蓝冰说，你死了，我就没有家了，没有家，就不知道去哪里，回哪里了。

    万俟乌说，我死了你就能看到神了，神会告诉你的。

    万俟蓝冰低头不说话。

    万俟乌也不再说话，他伸出手，光从手心发出，一个水滴样的东西出现。

    万俟乌口中念着咒语，那个东西浮起来，缓缓向冰台飘去，飘到冰晶外，那个男人的眉心处，慢慢下落。

    那东西穿过冰晶，进入男人的眉心，消失不见。

    万俟乌没有戴神帽，也没有拿神鼓，却跳起了舞。

    父亲要救那个男人。

    救了人，我会死吗？

    死了能见到母亲吗？

    想到这里，万俟蓝冰还是没有表情，心里却有一些期待。

    万俟乌如同疯癫，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冰晶里，那个男人的眉心发出光，光里迸出火星，接着变成火焰，熊熊燃烧。冰晶开始融化。

    接着万俟乌身上也发出光，也迸发火星、火焰，他开始燃烧。万俟蓝冰感受到了温暖，炽热。

    洞口的冰也开始化了，洞顶向下滴着水。

    随着万俟乌的燃烧，那个男人眉心的火焰渐渐小了，黯去。

    万俟乌燃烧殆尽，变成一地灰烬。冰洞融化的水，冲散了地上的灰烬。万俟蓝冰泣不成声。

    冰晶也融化了，那个男人睁开了眼睛。男人须发很长，看不清面容，突然他的眼睛又燃烧出火焰，仿佛受到巨大的痛苦，男人大吼着，向洞外跑去。

    吼声北去，越来越远，直到于黑夜中消失不见。

    洞里，万俟蓝冰不再哭泣，她跳起了舞，口中说着含糊不清的话，如同万俟乌刚才一般。

    她又看到那片黑色的海，海中有光。

    这次她看清了，一只蜉蝣发着微弱的光，在海上飞行。

    没有方向，它要飞去哪里？

    夜，草原王庭。

    汗王乞颜厉端坐在王座上，他的王子大臣们就坐在下面。

    案上放着酒肉，他却吃不下。看着下面大快朵颐的儿子们，他想到自己有四个儿子，却还要为国事操劳，这诺大的北境，要是没有他，儿子们早就被杀了喂狼。

    生灵终将死去，他已经感到了衰老，年轻的时候谁能想到衰老。那时他忙着征战四方，土地，牛羊，女人，无穷无尽的好东西要追逐，拥有。

    祖先们早就统一了北境，留给他可供征服的土地不多，几十年，他不过是处理了一些叛乱，蚕食了一点别国边疆，最大的战绩还是得到了河套、辽东。

    有些遗憾，他还能征服中原和西域吗？无所谓了。

    人老了最想要的是什么，长生！

    中原的修者说修行分五个境界，灵犀境，御灵境，化龙境，长生境，神。

    说前四境是人间四境，修行的极限。

    长生境，道门的仙？儒门的圣？佛门的佛？

    没有谁能长生不死，除了神。

    神什么样？

    萨满们已经看不到神了。

    怎么成神？

    没人知道，除了神珠。

    所以他要寻回神珠。

    万俟乌藏了十六年，终于还是露了出来。

    这时二王子乞颜明镜禀报：“拓跋部传鹰书呈报，中原人已经得到神珠，拓跋部已守在漠南，等待截杀。”

    乞颜厉满意地喝起马奶酒。

    乞颜厉问：“万俟乌呢？”

    这时萨满道：“北天星灭，鹿国有人死去。”

    乞颜厉将银碗砸在桌上：“告诉呼延恤，准备兵马，灭鹿国。”这北境最后一块土地，他已觊觎多年，为了神珠，已经耽搁了太久太久。

    大王子乞颜明山道：“儿臣遵旨。”大王子本和呼延恤驻扎在东部草原，这次专程回来参加王庭议事。

    这时小王子乞颜明珠道：“不要杀蓝冰，我要娶她为妻。”

    乞颜厉冷冷道：“你要娶一个奴隶吗？”他信心十足，似乎鹿国已经是他掌中之物。

    小王子虽然害怕，还是颤声道：“她不是奴隶，她是世上最美的人，她是我的神。”

    帐中其他人都笑了，尤其他的哥哥们，笑得最开心。

    乞颜厉没有笑，他对这个宝贝小儿子道：“狼的眼中没有美，只有猎物。”

    小王子不以为然，也许在他心中，美就是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