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行录

第六章 墨门钜子

    云州城西,有山名武周。

    北魏时期,皇族拓跋氏命人在武周山南麓,武周川北岸,大肆开窟,修建佛像,是为云冈石窟。

    千百年来,云冈石窟历经兴衰,到当朝,佛寺废弃,石窟荒芜,除了虔诚信徒,流浪僧人偶然前来瞻仰,大多时候此地了无人烟。后来朝廷在此地修筑军堡,屯兵驻守,便再无闲杂人等前来。

    在这绵延二里的石窟群边缘,有一偏僻石洞,洞口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洞内却十分开阔,别有天地。

    洞内靠壁圆形石台上,有一白须老者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老者前方一丈处,有一石几,几上亮着一盏油灯。

    入夜,万籁俱寂,老者已静坐许久,渐入无我之境。

    这时候,夜风轻起,吹拂凡尘,一红色薄纱随夜风飘入洞中。

    油灯火焰跳动间,红色薄纱在洞内轻盈荡漾,姿态婉转婀娜。

    薄纱飘到油灯上方,灰色的影子笼罩整个洞顶。

    老者蓦地睁开双眼,目光如炬如电。

    恰好薄纱下落,红色一角触到火焰,立刻燃烧起来。

    火光照亮整个石洞,老者看到随着火焰上升,没有烟气生发,也没有灰烬飘落,而是自下而上现出一个女子的脚、腿、身躯、脖颈…

    每一处都肌肤光洁,姿态美好,在这冰冷石洞中,更是引人遐想,摄人心魄。

    红色薄纱燃烧殆尽,一个绝色女子赤身立在油灯火焰之上,媚眼如丝,嘤咛娇笑。

    正是:

    千尊佛畔修灵心,

    一缕红纱入我门。

    青灯本应照般若,

    却将明焰捧佳人。

    老者道:“风凉,灵友请披衣。”

    老者说完,身上化出无数道水墨色灵气,激射而出,将女子身体缠住,遮了女子肌肤。

    女子“咯咯”一笑,身体生出腾腾红色火焰,将覆身的水墨色灵气焚得一丝不剩,火焰熄灭,女子现出身形,已经穿上红色衣服。

    女子魅声嗔怪:“不懂情趣的娃娃!”

    老者道:“我老了,不是娃娃了。”

    女子收了媚态,落在地道:“谁能想象,堂堂墨家钜子,在这荒凉山洞里住了十几年。”

    老者正是墨家钜子项问之。

    项问之道:“谁又能想象,妖门青赤双狐又要危害人间。”

    这时一个青衣女子从洞外款款而入道:“我们什么都没做呢,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危害人间?”

    项问之道:“你们有何贵干?”

    青狐道:“没有别的事,只是来讨个公道。”

    项问之道:“我与你们二人,乃至整个妖门,素来无冤无仇,何来讨公道之说?”

    赤狐道:“这第一项嘛,便是这油灯之中,你用鲤鱼肉脂炼油点灯,是不是害了它性命,断了它的修灵之路?”

    项问之听了,知道他们无理取闹,便道:“墨门节用,我怎会杀鱼取油,这是鲤鱼是自然死亡,我才取了炼油,不过天下多少江河溪流,水中多少鱼虾虫鳖,每天又有多少被捉被食,难道都与你们狐妖相干?”

    青狐道:“这便是我们来此的目的,我们就是要为天下妖门的生灵讨个公道。”

    “你倒是说说,是谁欠你们什么公道?”项问之伸手作请。

    青狐道:“千百年来,玄门修者,代代屠杀妖门,就说你项侠尊所知,当今百家万门,杀害了多少大小妖灵?”

    项问之道:“其他各家各门的事,我管不了,我墨门可不曾杀害一星半个。”

    赤狐揶揄道:“其他各门都说,正是你墨门不肯杀妖夺灵,所以才渐渐式微,几近湮灭。你说是也不是?”

    项问之道:“修行之道,兼相爱,交相利,泛爱天下,上下一体。损人利己不是墨门所为。”

    青狐道:“好个泛爱天下,上下一体,连那佛门也不如你,其他各门若学得你墨门一分一毫,我妖门也高看他们一眼。”

    项问之道:“你们来此,怕不是专门为褒奖我的。”

    青狐道:“不瞒你说,我们是被人追杀到此。”

    项问之冷笑道:“什么人连青赤双狐也对付不了?”

    青狐道:“不是某个人,而是净衣寺。”

    项问之知道净衣寺不是寺庙,而是皇帝私下设立,专门从事谍报暗杀的衙门,名字意味为皇帝拂尘净衣,项问之想到那个人见人怕的净衣寺统领,脱口道:“李无疾?”

    青狐道:“正是此人,他率一众手下追杀我们多日,估摸明日就要追到云州。”

    项问之道:“我隐居在此,自有原因,若有人为难你们,我无力护佑。你们快去吧。”

    赤狐听了嗔怪道:“你们墨门什么都好,就是爱多管闲事。谁用得着你护佑,我们是来问你一事,听说神珠现身此地,你知不知道?”

    项问之否认道:“不知。”

    赤狐冷笑道:“当初神珠失踪于大漠,据说你也在场,若你不知道,怕别人更不知道,若别人知道,怕你知道的更多。”

    项问之冷冷道:“哼,你们妖门向来不屑于神珠,这次怎么如此感兴趣?那神珠祸乱天下,不管它是否真的出现,我劝你们不要打什么主意。”

    青狐听出项问之语气不善,连忙解释道:“我们可没打什么主意,只是每次神珠出现,各门就集联合杀妖门,我们好奇这里面有什么因果。”

    “我告诉你们,这里面没什么因果,神珠出不出现,他们也要围杀你们,早些遁了保命。”项问之一再提醒她们逃命。

    青狐并不在意,自顾自说道:“我们少说也活了几百年,以前也与各门仇杀,却不似近些年有序,三十二年前,十六年前,如今又到十六年关口,我们早就知道,这是那朝廷里的李道悬、李无疾父子撺掇的。只是不明白他用了什么法子能将各门联合,想来是和那神珠有关。”

    项问之听她们一直纠结神珠之事,便下了逐客令:“你们或逃或战,自行决定,我知道的已经跟你们说了,多说无益,老朽不送。”

    赤狐怒道:“哼,你不愿说便罢了,没道理将人往外赶。”

    “走是不走?”项问之手上化出水墨色灵气,灵气凝聚,渐渐变成丝丝墨纲,根根直立,不住跳动。

    青狐见项问之动了杀机,知道厉害,便对赤狐道:“红妹妹,咱们走。”

    赤狐嘟囔一句:“哼,以为我怕你,攥一把泥水吓唬谁。”

    虽然嘴硬,还是跟着青狐走了,两只狐妖身影如幻,瞬间不见踪影。

    两名狐妖离开片刻,一个人闪身进来,是沙无义。

    沙无义拱手施礼:“钜子。”

    项问之点头道:“你来了,有什么消息没?”

    沙无义道:“那人不见了?”

    “死了?”项问之心中一惊。

    沙无义道:“不是,万俟乌的女儿跟万俟部长老说,万俟乌将石长生的灵犀度给那人,然后将三门灵火引到自己身上,结果他被烧死,那人灵火复燃,向北跑了。”

    项问之思忖良久道:“看来还是失败了。”

    “那怎么办才好。”沙无义道。

    项问之不答反问:“你那外甥女呢?”

    沙无义想起仆兰雪,虽然与她相认,心中夙愿也算达成一些,可是这外甥女生在狄国,长在狄国,又经历坎坷,到底是不与他亲近,无奈道:“我还以为与她相认,她能听我的请求,护送石长生回邢州。谁知她设局让石长生暴走跑出将军府,萧玉郎等人与将军府等人都在找寻,她也不知所踪。”

    项问之叹气道:“一开始就错了。”

    沙无义跪地道:“弟子有罪。”

    项问之道:“起来吧,不是你的事,是那人错了,也许他的儿子才是对的。”

    沙无义听了便站起身来道:“可他现在没有灵犀。”

    项问之道:“没有灵犀,却还活着。那人的血狱,自然能传给儿子,就看他能不能领悟。至于五灵之力,要看他有没有机缘。若是天选之人,便不必担心。”

    沙无义问:“我们要怎么做?”

    项问之道:“助他一臂之力。”

    沙无义道:“我该怎么做?”

    项问之道:“你不要露面,这次我来吧。”

    沙无义惊道:“钜子要出山?”

    项问之苦笑道:“不曾进山,何来出山。”

    沙无义道:“弟子愿意代劳。”

    项问之道:“你本来不是墨门弟子,已经做的够多了。你还有你自己的事做,你我师徒之情,到此为止。”

    沙无义想起当初自己逃命至此,命在旦夕之时,被项问之搭救,在此躲藏多日,还有幸学了墨门武艺,现在听钜子绝情话语,心中酸楚,他又跪下道:“当初钜子救我性命,传我武艺,弟子不敢忘。”

    项问之语气悲凉道:“人间无道,众生皆苦,救你一命又算的了什么。”

    项问之立誓:“弟子愿意成为一个真正的墨者,履行天志,为天下苍生赴汤蹈火,生死无悔。”

    “然则天亦何欲何恶?天欲义而恶不义。然则率天下之百姓,以从事于义,则我乃为天之所欲也。我为天之所欲,天亦为我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