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书行

生偌浮萍

    大禹朝,云州,石羊县。

    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响彻夜空,一个新的生命诞生。小屋里一盏油灯轻轻摇曳,月光透过窗棂,整个屋子显得格外幽静。床上面容惨白的产妇已经沉沉睡去。床边魁梧的男子面带愁容。

    男子名唤张承业,此刻,他却看不出丝毫做父亲的喜悦,甚至连给孩子起个名字的心情都没有,因为他怕经次一难,本就体弱的妻子会就这样永远的睡去。

    张承业是折冲将军亲卫,父亲本是军奴出身,因为在沙场上救过大将军的命,所以不但脱了奴籍,更是一跃成为了抗纛的上等骑卒。张三为了感谢将军的再造之恩,便为儿子取名承业,希望儿子在自己死后能继续给将军抗纛,只可惜哪位大将军年世已高,不久就撒手人寰。张承业虽未能继承父亲遗愿,但他武艺高强勇猛过人深得折冲将军赏识,短短三年就为家中置办了宅子和几亩水田。但自福祸相依,张承业的姐姐自打出嫁以后就没少要娘家接济,而且还经常惦记着弟弟的家产。虽是气愤,但也无奈,谁叫这是张老爷子临终前亲口定下的亲事。

    每到秋收之际,张承业便会被派去各处县衙交割当年的粮草事宜。边军钱粮牵扯甚广,往返一趟百里之遥,所以未完成交接之前只能住在县城。顶着折冲将军府的名头,各地县令自然不敢怠慢,县令都会亲自为他去在府上安排住处,张承业也嫌弃驿馆污秽,也就欣然接受了。

    这一天,苏茹来给父亲请安,进还未进门就听到屋内隐约传来父亲欢快的笑声。进门见一陌生男子在和父亲交谈,二人对视一眼,顿时满脸通红。苏济元笑盈盈的站起来介绍道:“这是小女苏茹,这是张承业将军。”

    苏茹赶紧低头万福,张承业何曾讲过这般柔弱的女孩,顿时眼睛都直了,听到堂堂县令称呼他为“将军”,面色又红了几分连道不敢当,急忙上前搀扶,完全忘了男女之别。正是这唐突的举动,让苏茹突然对这个陌生的男子有了好感,内心有些慌乱。

    起初,苏济元因为门户只见,还是有些抗拒。苏家再怎么样也是名门望族,若不是他是家奴所生,也不至到这边陲之地担任县令。但想到此生升迁无望,女儿又带有心疾,同时,张承业不仅请来了折冲将军亲自做媒,让他彻底放弃了坚持,将女儿下嫁给他。

    张承业也没有让苏济元失望,娶了苏茹之后视若珍宝,专门请郎中在家中为妻子调理身体,甚至连传宗接代这等头等大事都未曾上心。这可愁坏了张氏,还好苏茹也不是自私的人,用了些心思才留下了腹中骨肉,等丈夫得讯已是瓜熟落地。

    是夜,张承业注视着身边熟睡的儿子,虽然才出生几天,眉眼间却已有灵气闪现。他不禁叹了口气,心道:“可惜了,你生母体弱,只怕熬不到你满月了。”想着至今昏迷的妻子,张承业心如刀割。

    窗外传来几声犬吠,但孩子依然睡得安稳,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张承业悄悄收拾了行囊,带上妻子上马扬鞭而去。

    数日后,理清头绪的张氏险些没气绝身亡,自古以来,逃兵着皆是死罪。但为了怀中嗷嗷待哺的孙儿,她不得不拖着年迈的身体赶去将军府长跪不起。惊闻噩耗的苏济元也顾不得颜面八百里加急递信族中求救。最后不知是苏氏运作,还是将军府念情,总算把此事压下,只是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张母怀中小人被入了军户,只等年纪够了就要充军。

    苏济元念张氏不易又心疼外孙,本想请调石羊县令,但奈何赶上边关告急,一时间公务缠身,为孩子取名张贤之后,不得不将此事搁置。

    贤,从臤从贝。贤,古文臤,臣为顺从的眼睛,又为能干的右手;后加上贝。寓意:善良、多才、多财。

    时光飞逝,已然五年以后,张贤一如既往的安静,安静的仿佛不应该属于这个年龄,也不知是因为从小便失去父母关爱,还是深知祖母不易,从不哭闹、从不挑食,一双乌黑的眼睛就算见到身为县令的外祖父也不惊不喜,眸子宁静的如同秋日的湖水。

    唯有苏济元读书写字时才会感兴趣,总喜欢在这他身边徘徊。

    苏济元看着这个健壮的孩子不禁想起你女儿和女婿,只是眼睛中的平静和坚毅,让他感叹,不过五六岁光景的孩子,竟然能如此沉着。苏济元见他左手紧攥着一支竹简,右手握着树枝在地上比划,觉得很是有趣。

    苏济元看了眼小家伙手中的竹简,道:“想学?”

    张贤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沉寂,可还是本能的往后一缩。

    “姥爷教你。”苏济元捻须道:“可好?”

    小张贤歪了歪脑袋,然后重重点头。

    以后的日子里,小张贤又有了新乐趣,每天跟着姥爷读书。苏济元出身名门,自小博览群书,修习诸子百家,现在见到张贤,很合心意,孩子自律懂事,读书写字时都无比认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小男孩很是与众不同,就算是家族的子弟也没有几个能与之相比,他知道张贤就算没有军籍的限制,以后也没有机会走入仕途,但还是阻挡不了他对这孩子越发用心。

    春来秋去,寒暑交替,日子也一天天过去。张贤的姑妈巫氏回门越来越频繁,意欲何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张氏疲于应付,苏济元也不好过问,只是把孩子接到了自己府上。小张贤倒是满心欢喜,因为姥爷有一屋子竹简。

    苏济元喜欢闲暇之余在池塘边读书,小张贤自然也跟在旁边,不同的是一人在念,一人蘸着池水在写,时不时县令大人会拿起竹简,轻轻的敲打小孩儿并指出错处。

    张贤生性恬淡,不在意旁人的言语,也很少参与孩童之间的游戏,却对习字读书很痴迷,这让张氏感到很欣慰,她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却深知读书习字的好处,不说自己这气度不凡的县令亲家,就算那心术不正的女婿说起话来都是头头是道。

    “亲家母且宽心,贤儿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将来必成大器。”苏济元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可惜我这姥爷的仕途也是如履薄冰,不然定要给他谋出一条锦绣前程。”

    “亲家这是哪里话,能有您这样的亲家已经是我们张家的福分,要不是我那儿子混浊……”

    “怎么说承业也是为了我的女儿,此事亲家莫要再提,眼下是我还能教贤儿久?”苏济元打断了道。二人的眼神黯淡下来,似乎有无尽的忧伤。张氏听不懂他的话,但读得懂他眼中深深的愁绪。她是一个老妇,苟活在这个世上,因为这个唯一的孙子,才不得不苦苦地熬下去。若是没有这位亲家伸出援手,只怕连这唯一的孙儿都保护不了。

    张贤聪慧好学,读书学习就如同他的态度一样,扎扎实实,从不投机取巧,三年间,学了不少学问,苏济元对他也从不藏拙,自始至终倾囊相授。

    在众多典籍中,张贤最爱的就是出自《周易》中的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苏济元自然悉心指点。

    “贤儿,《周易》之言博大精深、玄奥无极,正反交融,攻守互动,事物的本性及其盛衰的法则,将来都要以此为修身处世,安身立命之方。”

    “你要记住‘读懂书,则万般皆下品,读死书,则百无一用是书生’,凡事不可羁绊于死板的理论,而是要把圣人之言为己所用,却又不能受其约束。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实事求是,脚踏实地,方可日行渐远。急于求成,好高骛远,必会多行不义。”

    “姥爷不求你一生有所建树,只愿你不负男儿之身,与人相处必要谦和仁厚,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受得了委屈,才能保全自身,保身则惜命也,命没了,一切都是过往烟云。”

    张贤虽然懵懂,但他知道姥爷是在教他如何读书,如何为人处世。太过深奥的道理他还不能明白,只是牢牢记住,姥爷要求自己内心坚强,不争不怒,保身惜命,脚踏实地地成长。

    苏济元看着在认真记录的张贤,满脸笑意。大雪天的寒气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口腔,似乎在提醒他这具身体已经不堪重负。

    苏济元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若有所思,对张贤说:“贤儿,读书固然是好事,但凡事切不可过,过犹不及,你将来必定是要去边军的,修习武技对你来说必不可少,也是将来你的立业之本。”

    “姥爷教诲的是,可是练武不是一朝一夕速成之事,贤儿只听祖母说过从不曾见过,想练也无从开始。”

    “世间事皆由人为之,有心,任何事都能做成。就像你读书一样,心有所欲,欲之所得,心若无欲,自然无门。”苏济元说着,目光变得深邃起来,目视远方道:“北方蛮族肆虐,我朝虽有雄兵据守,但也只是韬光养晦的权宜之策,终有一日,我大禹王朝会挺身对抗匈奴,那个时候,你在边军报效国家,就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我大禹历来以军功封爵,你若有武艺在身,辅以满腹诗书,军中未尝不是是你鲤跃龙门之地。”

    “贤儿记住了,以后不光读书,还要认真习武。”

    “好,好,明天我就给你寻一把兵器,教你武艺。”先生的话让张贤有些吃惊,他不知道温文尔雅的先生也会武功。

    第二日,苏济元早早回府,手里拿着一支铁枪头,选了硬木,给张贤削了枪柄,枪柄显得粗糙短小,张贤却很是喜欢,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件兵器。

    苏济元摆开架势:“贤儿,此枪法为战国名将顺平候所创,今日传授给你,你切记要勤加练习。”

    “是”

    顺平侯一生战敌无数,均无一败,无论跃马纵横沙场还是平地搏杀都自成一家,这套枪法是他少年时代拜师所学,后来在千军万马的拼杀中得以改进,舞之若蛟龙戏水,风雷炸地,刚中寓柔,柔中寓刚,千变万化,招招夺命。

    这爷孙两俩,一个知命老者,一个总角小儿,虽然舞不出枪法的凌厉杀气,但招式的灵活还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自此,张贤读书之余,便在池边的一块空地,专注苦练枪术,不几日就将整套剑法学会,他虽身小但力却不薄,招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苏济元在一旁喜得乐开了花,他一边抚掌赞叹一边说:“当年楚霸王力可抗鼎,说剑一人敌,不足学,要学万人敌,吾贤儿天资不错,一学就会,我便教他这万人敌,日后就算不及羽之神勇,想来也是一员儒将。”

    可惜好景不长,一封来自长安的八百里加急,让苏济元不得不连夜收拾行囊返回长安。

    临行前,张贤扑到他怀中,带着哭腔问:“姥爷,你为何要如此匆匆离开?”

    “最怕这离别伤感,本来打算不告而别,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你。”苏济元摸着张贤的脑袋,安抚于他,待他气息平复,才徐徐说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聚散本是常事,你不必如此难过。”

    “姥爷,到底是为何啊?”

    “唉,说来话长。”苏济元神色落寞,见旁边并无他人,才继续说道:“你其实还有一位舅舅,当年我被家族派驻云州任职,你舅舅尚在襁褓之中,养在宗家大房,明面是为了保护家族香火,实则是宗家控制我们这些旁系的手段,等我后来想清楚了其中厉害,却也无可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因此,我带着你母亲离开长安,到此赴任,只想兢兢业业,为吾儿求得平安,同时,也是不想再与家族过多纠葛,可终究世事无常,如朝局动荡,已牵连宗族。今天回去,已是迫不得已。”

    苏济元言罢,抬头凝望天空,正巧一只离群的孤雁,急急地拍翅追赶前边的伙伴们,偶尔悲切地呜叫几声,刺破了这高而远的天空。这悲鸣更易刺中人的心事,那些被人紧紧裹挟的感怀伤世、离愁别恨一股脑儿地奔腾出来,湮没了人的心田,一发不可收拾。

    张贤跪倒在地,纵有千言万语,也哽咽难言。

    “孩子,起来,赶紧起来!”苏济元不由得老泪纵横,紧紧的把张贤抱在怀里,“贤儿,你虽年幼,却聪慧懂事,姥爷一生对家族唯唯诺诺,只求家人安康,却连你姥姥都没能保住,反观你的父亲,虽然行事莽撞了些,但为所爱之人敢于挑战不可违之事,乃真男儿也,姥爷希望你不要怨恨他们。”

    苏济元扶起张贤,从身后拿出一叠竹简,说:“这些是我年轻时抄录的兵书,本来打算日后再教你,看来怕是没有机会了,孩子,你要认真研读,将来有一日,要凭此抗外敌,保家国。”

    “贤儿愚钝,怕有负您的期望。”

    “孩子,我了解你,正所谓‘见微知著,因近察远,一叶而知秋’,咱爷孙相伴六年有余,你为人如何,姥爷自然心中有数。”

    张贤唇瓣微张,却被苏济元打断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须得有所作为。同样,一世少则四五十年,多则七八十年,任何时候,切不可妄自菲薄,自暴自弃,要时时牢记,保全有用之身,等待时机到来。正如你所喜的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道多变,只有自强不息的人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人这一生,会有很多机遇,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不要因为自己没有准备而扼腕叹息,要提前早做谋划。不思进取,固然无法成事,空有一腔热血,没有提前打好基础,也是空中楼阁。我走后,你自己要多读书练武。儒家、道家也好,法家、墨家也罢,先贤之言,尽可为己所用。练武也是同样,武器不过是斩敌夺命的工具,良好的身体和扎实的功底才是常胜的资本,将来从军,免不了要在沙场搏命,文武双全便是你建功立业的资本。”苏济元洋洋洒洒百言道尽谆谆叮咛。

    苏济元离开后,张贤的日子又陷入了一片死寂,同时,祖母张氏的压力陡然提升。原先女婿多少还有些顾忌,现在已经敢明目张胆的上门闹事,张氏虽然态度强硬,但现在正是张贤读书练舞的重要时期,家里总这么闹不得影响孩子。想到此处,张氏不得不做出妥协,先让那一家子住进来。

    按照老太太的想法,让他们进宅子,最多也就引狼入室,损失一些银钱罢了,可她还是小看了女婿的狠辣,短短半年张家的所有收支,便尽掌他手,要不是老太太地契藏的好,只怕这家早就不再姓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