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书行

家经难念

    在姑父搬进宅子以后,张贤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蹑手蹑脚,生怕惹他们不高兴又去给祖母添堵,家里的佃户、农人虽然面色怜悯,但也没人愿意得罪姑爷,俩位堂哥每次见到他都挤眉弄眼,显然不怀好意。这些张贤尽量表现得毫不在意,他告诉自己:“志大而量大,有所持,有所忍。”

    像石羊县这样的边陲之地连读书人都没有几个,就更不要提学堂了,本来姑父巫喆才开始还愿意装装样子教他几句,后来大权在握也就不愿再装,找到他道:“家里人人有活干,容不得有人吃闲饭,你年纪也不小了,从明天起马棚那边,你也分担一些。”

    为此,祖母还与他们大吵一架,张贤见祖母面色苍白,怕伤了老人家身体便答应下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去了马棚。

    和张贤一起打理这儿的,是一个瘸子老头,看上去敦厚结实,只是面容凶恶,张贤也不敢多问,只是事事听从吩咐,不时点头认同。

    他深知自己与祖母势弱,凡事不敢有任何耽搁,三四日后,他便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日早早起来,带上书简与长枪,以便不负闲暇。

    熟悉之后他才知道,老头本是军奴,因为在奴隶营里与他爷爷相识,所以残疾以后被安置在张家,之前马棚这边都是他一人的活计。接近六旬的他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黝黑的脸上满是皱褶,两只手粗糙的让张贤想起了枯树的树皮。

    马棚的活儿是个苦差事,每日要挑粪,清洗不说,还要去空旷的草原里放牧,忍受孤独寂寞和风吹日晒。现在来了张贤,他自然高兴,早早便带着张贤放牧。

    幽火口,据说这里曾是军奴的裹尸还藏之地,故而常年都会有鬼火燃起而得名,因为日照充足且有河流经过的关系。此处草木茂盛,是理想的放牧场所,但也因为此地凶名在外,除了他们以外的其他人家并未在此放牧,野生的马群和牦牛倒是经常可以看到。

    在这里,马匹很常见,一来是这里水草肥沃,放牧方便;二来由于军队需要大量的战马,所以民间养马多数会是供给军队的,也算是这里的农区最大的收入之一。

    这些都是老头告诉张贤的,他对张贤并没有其他人般的冷漠,反而很热情。

    张贤有些疑问:“那为什么没人只养马呢?”

    原来养马有诸多不便,为了让马跑得快,除了放牧,还要喂**粮,马的生活可要比驴、骡好很多。但马行走四方,奔波劳累,甚至要沙场征战,意外死亡是常事,寿命自然远远比不上驴和骡子,而且物以稀为贵,马匹虽然身价百倍,可饲养的成本与普通牲口相比也是百倍,普通的人家一两匹已经是极限。

    张贤暗自思忖:“《老子》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半个时辰之后,原本平静的马儿们开始狂奔起来,张贤惊慌失措,一头摔进了草地里,却见老头不慌不忙的将他抱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缓缓前行。

    见张贤一脸茫然,老头为他摘掉头上的草削道:“不着急,奔跑本就是马儿的天性,这里地广人稀,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咱们跟着蹄印,过了山丘,就可以看到它们。”

    果然,过了这个山丘,又是大片的草地,遍野都是上好的牧草,嫩绿的青色如同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地毯,沿着山丘伸向了远方的河畔。张贤出生就从未出过城,不曾见过如此广袤的草甸,不由觉得心旷神怡,兴奋不已。

    “这里草好,又有水源,是最好的牧场,但是马儿吃的差不多了,就要去河边喝水,那时候就要注意了,河对岸的芦苇丛里会有猛兽出没。”

    老头交待的注意事项,张贤一一牢记在心。

    老头又带着张贤走到了最高的山丘上。站在山头,奔腾不息的河水如同一条蜿蜒的丝带,张贤眺望四周,七彩斑斓的野花就像染色的棋子,散布在广袤的草地上,壮美的风景让张贤一扫离家的愁苦,高兴得又喊又跳。

    老头见状咧嘴笑了,不见牙齿,只见牙床。他的一口牙齿已经因年龄渐高而脱落,黑红色的牙床裸露,让张贤忍俊不禁。

    接下来的几日,老头陆续将养马的经验告诉给张贤,就连修马掌,钉铁蹄这样的技术活儿都没有落下,他教会了张贤骑马,再说完认为该注意的事项,就再也不愿踏入草原一步了。

    马儿安静地吃着草,张贤已经熟悉它们的习性,知道在这里马儿可以撒欢度过一天,其实放牧对张贤来说并不辛苦,只是有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孤寂和无聊。

    他不想有一日像老头一样,被折磨得如此苍老。他有许多东西要学,所以这里的时光也并非有多难熬。

    他开始回忆姥爷这几年来教他读的书的日子,才知道读书时能有一位知识渊博的老师是多么难得。现在离开了姥爷,他也不想自己学到的东西被荒废。

    草地上有许多光滑的巨石,张贤摘了些树枝烧成木炭,可以用木炭做成的笔在石头上写写画画。

    姥爷当年赞叹他的天资,岂不知,这资质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

    在石头上写字很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总算默写完《孟子》中的一章,这是他每天给自己定的第一个任务,生怕忘记姥爷教的每一个字。

    其实在他的心里,并不知道读书识字有会带给他什么好处,但他知道姥爷带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这仿佛是黑暗世界中的一缕阳光,他害怕失去。

    一个人的日子很难熬,每当夜幕降临、黑暗笼罩大地的时候,就会有莫名的恐惧弥漫心间,这种恐惧只有让自己充实起来才能冲淡。

    每日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马儿是否有异样,马儿不会像人一样说话,所以一般都会等很长时间,确认无恙后,张贤才能去吃饭。祖母在家的时候还能吃上热饭,祖母不在就只有残羹剩饭了,有时候甚至什么都没有,他只好饿着肚子。

    这一日,老头让他提前回家,张贤很高兴,立马向厨房方向跑去,拐角处表哥巫楠溪正好端着碗走过来,他一时没有来得及稳住身子,直直撞了个满怀。

    巫楠溪比他大了八岁,体型肥硕,这下反倒把张贤撞倒在地,只是手中的饭菜被打翻了,面色阴沉,见到撞他的人是张贤,更是生气。姑母倒是反应很快,跑过来扶起儿子。张贤被呆楞的坐在地上,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巫喆紧随其后,见到张贤不但撞了自己的儿子,还打翻了碗,气不打一处来,但碍于周围观望的人,眼珠一转,道:“贤儿啊,你撞了你表哥不打紧,可你打翻了粮食却是不应该啊,圣人有云,俭以养德,来人,把这些饭菜给贤儿拾起来,就当做晚饭了。”

    听到巫喆此言,还真有人站出来把地上的饭菜拾起来,张贤虽然年幼,但也经不起如此受辱,顿时气急,站起身欲要反驳,无奈劳累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孩子倒地不起,其实巫喆还有点害怕,毕竟这是张家的独苗,慌忙拉着家里人就走了,留下小张贤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

    还好有好心的长工把张贤抱起,试着把他唤醒,发现没有动静,他们心里忧患又无奈无奈,不知是谁出的注意,对着张贤脸上上一顿拍打,张贤终于醒过来了。看着这几个与他交集不多的长工,在想起姑母默不作声的样子,满心的伤感与悲凉,默默地爬起来朝他们身鞠一躬,转身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的小屋。几个长工在后面叹息,张贤一声不吭,身心的疲惫让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张贤醒来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那门中透着几丝亮光。春天的夜晚有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带来了丝丝寒意。

    腹中的饥饿让他的身体更冷了,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被子,一股凄凉从心底涌起,身体的疼痛让屈辱再次袭来,无助的感觉弥漫着四肢百骸,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慢慢地,从无声地流泪到小声地抽泣。

    他很想大哭一场,可又怕惊动别人。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祖母了,没有人对他说过祖母的去向,没有人敢同情他,除了祖母他在家里找不到任何依靠,他只能哭给自己看。使劲咬着被子,压抑着哭声,大口大口喘气,以抵御涌上心头的悲伤。

    他很羡慕那些农户的孩子,虽然日子清苦,但至少有父母的呵护,还有兄弟姐妹的关心,远远的看着都能感觉到家的温暖。一瞬间,他有一种不顾一切去找父母的冲动,此刻夜深人静,没有人会阻止他离开,也没人会在乎。

    擦干眼泪,他简单收拾了自己的行装,悄悄出了门,一瘸一拐地往门走去。

    夜色黑沉沉的,仿佛一切都已入眠,没有一点声音,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夜风吹过,带着阵阵寒气,张贤打了个冷颤,从愤怒和激动中逐渐冷静下来,自己能去哪里?父母亲又在哪里?

    放眼望去,只有无尽的黑暗……

    祖母的难处与无奈,他感同身受,父母之事说不上对错,唯有姥爷的期望是他不愿辜负。他冷静了下来,告诉自己必须要坚强地熬过去,纵有天大的委屈,都要一力承担。同时,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无论是从年龄、个头还是阅历上,都孱弱无比。现在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越激烈的抗争,只会带来的是越残酷的折磨,因为他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资本,甚至会连累祖母。

    “靠人不如靠己,我自强大,何惧魑魅魍魉乱我神。”

    想到这里,他停下脚步,转身默默地回到住处。他又睡下了,他告诉自己必须要努力,明天还在等着他呢!

    第二日,又是一个大晴天。

    经过了昨天,巫楠溪越发肆无忌惮,天还没亮就来喊着兄弟巫楠韦去张贤的小屋。在睡梦中被揍醒的张贤,和往常一样,又默默地往马棚方向赶去。虽然刚刚遭受毒打,可面对这两位兄弟的时候,眼中没有怨恨,只有平静。

    吴楠溪本想张贤可能会对他充满了怨恨和愤怒,但看着张贤的表情,他反而开始觉得有些莫名的恐惧,这个比他小八岁的孩子眼中,有着超出常人的深邃和冰冷。

    午后,阳光渐强,晒得花草都低下了头,马儿也基本上填饱了肚子,开始往阴凉处聚集,才出生没几天的小马跟在母亲身边仰着头吃奶,有的卧着有的站着,逐渐安静下来。

    张贤早就感觉昏昏欲睡,见此情形忍不住也找了一块石头,靠着打算小酣一会儿。四周静悄悄地,仿佛所有活物都在昏昏欲睡,张贤很快就入梦了,忘记了连日来的劳累和早上挨打,脸上渐渐地露出了笑容。梦里,姥爷回到了教他念书的池塘边,张贤抱着书简靠在一女子的腿上,女子手中做着针线活,嘴里还说着这是给他做的新衣裳,尽管女子的面容模糊,但他依旧可以感受到久违的安全感,也慢慢绽放出了笑容,心中荡漾着暖暖的感觉。姥爷弯笑眯眯的蘸了池水写道: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此段出自《孟子》,姥爷每每饮酒半醉的时候,就会念完这段,念的时候总是豪气干云,念完之后又黯然伤神,会安静地眺望天空,张贤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在祈求满天神佛给予答案。

    身旁的女子非常疼他,几乎时刻不离地在他身边,有什么好吃的也尽量给他吃。女子哼着歌,轻轻地拍打着他,他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女子的怀中,歌声还在耳边萦绕。

    在歌声中,张贤又见到了姥爷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在叮嘱他念书,手把手教他功夫,张贤起身赖在姥爷的臂膀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温馨。

    姥爷的字苍劲有力,张贤忍不住跟着写起来,却怎么都写不好,姥爷笑嘻嘻的要敲他的头。张贤起身躲开,姑父那张脸突然出现在面前,这个干瘦的男人,眯着眼睛恶狠狠的瞪着他,张贤想逃开,可怎么跑巫喆都如影相随,眼见就要被抓住了,他急忙爬到了书上,回头,巫喆已不见了,吴楠溪和巫楠韦又出现了,还拿着棒子要打他,他又拼命地爬啊爬,马上快要到顶了,已无路可走,眼看棒子就要落到身上了,张贤突然一念闪过,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不能反抗,于是拼命地蹬着双脚,在梦中和两兄弟纠缠起来,脚脚到肉,何其乐哉。

    可能是用力过猛了,一下子,头撞在了身后的石头上,张贤也从梦中疼得惊醒了。

    梦中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但又如同浮云那般并不清晰,一连串的人和一连串的情节,让他一时无所适从,索性闭上眼睛,让思绪逐渐平静下来。

    太阳已然西移,金轮散去,嫣然换回一身红壮,热意渐褪,马儿又开始肆意狂奔。

    张贤一骨碌爬上石头跳上马背,梦中姥爷的敲头的一幕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否则哪天,有些东西忘记了便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再找回来了。

    既然将来注定从军,那就从骑马开始吧,虽然这匹马已经过了壮年,但老马识途,追上前面撒欢的马儿自然不成问题。此时他需要的就是让自己习惯马背上的生活,然后再去试着换马乘骑,以此来磨砺自己的骑术,反正这些马儿换来的银子也不会再落入祖母的口袋了,只要不伤了它们,祸祸一下也无妨。

    不管每天有多忙,张贤都会抽出时间读书练武,这已经是他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一旦形成习惯,就和吃饭、睡觉一般自然。

    在巫家人眼里,张贤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吴楠溪和巫楠韦逮着机会就打骂张贤,厨房也渐渐是残羹剩饭。无论如何,张贤都毫不计较,依然早出晚归,马儿也从未出过差错。那些本想借此折磨他的人不知道,其实放马对张贤来说已经不再是什么苦役,而是成为了让他有时间成长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