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书行

驯服

    张贤不但从老头哪儿学会了打马蹄掌,而且一直在研究箭的制作,并成功地用在铁匠铺捡拾的马蹄掌剩下的皮边角料儿打造箭支,由此威力大增,获得了丰富的收获——野兔、田鼠、野鸡……这些食物为年轻的身体提供了最迫切需要的养分,很快,瘦弱的少年就在山间野物的滋养下一天天强壮起来。除了身体,他的心灵也在成长。他努力地回忆着姥爷教的每一个字和每一句话,并将记起的文字刻画在竹简上。

    有时候会有连绵数日的阴雨天,这个时候张贤就不用放马,待在自己的小屋里,细数屋檐上滴落的雨珠,无可名状的忧伤会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理想似乎很清晰,却又难以捉摸,命运很模糊,却又不可抗拒。

    可是,不管未来如何,第二天,他依然要早早起来,赶着马儿上路。

    而张贤的一举一动都被老头看在眼里,老头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诺言,他主动跟张贤一起放马,每次打到野味,老头凑过来,张贤也很大方地分给他,两人本就亲近,也无需遮掩什么。

    张贤自制的弓箭让老头大为吃惊,他没有想到,自己教出来的少年竟有这样的能力,感慨的同时,也有了其他打算。

    归养的些日子,他讳莫如深,甚至连姓名都不想让人知道,渐渐也再无人问起。本来就不善与人交往的他,索性远离人群、躲在张家马棚牧马为生,如今已有十年有余,膝下无儿无女,本就打算这样混吃等死,但看着张贤的举动,他又有了兴趣。

    这日,张贤又猎得一只野兔,盛夏的兔子正肥美,张贤熟练地剥皮架到火上,不一会儿就开始滋滋冒油,张贤站起来,望向老头常在的地方,只见老头的衣服挑在套马杆上,舒服的靠着草地,嘴里还叼着一根嫩草。

    张贤两手作喇叭状,对着那片地方大喊,却不见回应,不免有些惆怅。这些日子以来,他和老头几乎天天在一起,老头给他讲了很多边军的事情,更重要的是,老头帮看着马,他就有更多时间去学习。

    张贤一边翻烤着野兔一边张望着河边的方向,这是他最新选定的驻扎地。选中这个地方,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这里有一块倾斜的风化石,上可晒阳,下可乘凉,同时地势较高,视野开阔,马儿自是一目了然,旁边不远就是河畔,又远离芦苇丛,不用太担心猛兽突袭。

    兔子熟了,张贤咽了咽口水,还是忍住了,先将最美味的两条后腿撕下来,打算留给老头,开始大快朵颐起。

    这时候,河谷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几声嘶鸣,只见老头跨在一匹枣红马上,身体前倾着,从谷中疾驰而来。到了近前,老头勒住马,翻身下来,手中握着一张弓,顾不上擦擦汗喘口气,就朝张贤走了来,边走边喊着:“喏,我给你找了张弓,这可是正宗的……,算了,反正你悄悄练就好,莫叫别人瞧见,走时记得还我。”

    原来,张贤一天天长高,两条臂膀也越来越粗壮,自制的竹弓被他拉断了好几张,所以老头才想着把这当年私藏的压箱底拿出来给他。要知道这年头私藏军械可是重罪,偶尔有战功卓越的老卒能被允许带回家一柄刀剑,都是当做宝贝一样供着,那会这般借给他人。

    自祖母被软禁以后,从未有人关心过张贤,见老头如此将自己放在心上,不由得鼻子一酸,可看到老头一脸漠然,又使劲忍住了眼泪。

    张贤道:“先别管什么弓,您先喝口水,给您留了兔腿。”

    老头点点头接过陶盆,一饮而尽,用衣袖擦了擦汗水,扭头见马群也到了水边,开始饮水,这才抓起张贤送上的兔腿,啃了起来。

    “手艺不错!”老头难得的笑道:“等我啃了这两口肉教你两手,到时候别说我光吃肉了啊!”

    烈日炎炎,微风徐徐,一老一少有说有笑,十分惬意。

    水足饭饱之后,爷儿俩又添了把火,老头的这张弓呈黑褐色,握感圆润,一看就知道是经历过战场洗礼的,而且更为难得的是弓弦尽然是新的,应该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动物肌腱制成。

    老头见张贤满眼的艳羡之意,不由得回忆往事道:“我年轻的时候啊,凭这张弓可是射杀了不少莽子,只是年岁渐渐大了,臂力和视力都不行了,但演示一下还是可以的。”

    说完老头已经弓身搭箭,随着身形挺立,弓已被拉如满月。

    嗡!

    箭矢呼啸而出。

    张贤猛然转头,追随箭矢的方向望去。

    箭矢精准的洞穿了那远处飞舞的蝴蝶。

    张贤看得目瞪口呆,迅速闭上眼睛,反复想像老头的动作和那一跟破风而行的箭矢轨迹。

    “唉!老啦!老啦!才开弓一次就感觉力不从心啦!”老头儿擦了擦汗,把弓递给张贤,说道:“都说上等人只看,中等人靠问,下等人重教,咱只会杀人,可不会教人,也没读多书,也说不清楚门道,所以你只能看了,至于能学到几成,就全凭你自己。”

    说完老头也不等张贤回答,自顾自的骑马离开。

    太阳快下山时,沾在几只箭矢的羽毛都已经秃了,张贤的箭术已初具要领,新的弓强劲有力,想要一直拉满练习需要很大的耐力,还有就是弓弦有些割手,张贤的右手手指已经生出了好几道口子。

    随着相处的时日渐久,老头越来越喜欢张贤,几次都亲自上阵对练,可无奈年老身残始终不能尽力。不过他战场上练就的身法倒是让张贤有了新的启发,尽管这些招式有些无赖,甚至狼狈,但真的很实用。用老头的话说就是“沙场战敌,先要不择手段的活着,然后才能想如何砍敌人的脑袋。”

    天渐渐黑下来,张贤一路跟着老头回到马棚,才依依不舍地赶到归家的小路上。

    张氏已有些日子没见到孙儿了,作为孙儿唯一亲近的人,她有愧这个孩子,只恨她这长辈却无力反抗女婿,所以索性听之由之,对张贤的事儿也无能为力。

    当下正是农忙的时节,她才能乘着下田的机会,悄悄跑去马棚看望孙儿。

    进到马棚中,见张贤正在给马儿修蹄,张氏心如刀绞,这个孩子十二岁,就已经完全是个熟练的马夫了。和上次见他相比,黑了,高了,也壮实了,很轻松地就能抱起一只调皮的小马丢进圈里。

    张氏突然有了一丝屈辱感,这是她张家的长子嫡孙,却在自己家给外人养马,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想着忍不住热泪盈眶。

    张贤听到有动静,抬头一看是祖母,激动得想要上前抱住她老人家,可想起自己衣服上还粘着马粪,只好呆立在原地。

    张氏看着张贤这副样子,心中悲愤欲绝,勉强微笑着上前抱住张贤道:“贤儿,我的贤儿啊。”

    张贤没有答应,这一声“贤儿”让他心头一颤,一时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急忙把头埋进祖母怀里,默念了几句“男儿有泪不轻弹”,才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道:“祖母,贤儿身上脏,您……”。

    张氏微微摇头,起身打了瓢水,默默帮张贤清理衣服上的污垢,无意间看到围栏上挂着几条竹简,张氏不由得有些惊讶;孙儿竟如此有心,如此境遇还想着要读书,真是难得啊。同时又深深自责,道:“祖母对不起你啊,连这点家业都没能守住,让贤儿受苦了!”

    张呆愣着,有些手足无所措,这两年来,陪伴他的除了老头就只有这些书了,老头教他骑马射箭,书给了他宽广的心灵和深邃的思想,让他思考,懂得生活的真谛,给了他积极向上的力量,但直道祖母离去,他却想不出一句安慰祖母的话。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来,迅速地铺满了整个草原,老头兴奋的声音响起:“贤儿,快看,箭给你做好了。”

    张贤结果来仔细观察着箭身,挺直油亮——这才是真正的箭啊!张贤用衣袖擦拭,越看越是爱不释手,倒把老头晾在了一边。

    老头见张贤喜欢,心中甚是喜悦,道:“试试?”

    老头笑着递上弓,张贤接过来搭在弓上,比划了半天愣是没舍得把它射出去。再看老头虽是满脸喜色,但难掩倦意。

    张贤心中满是感动,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想想这些年在家过的日子,又想起祖母,不禁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了。

    老头不明就里,急忙手忙脚乱地给张贤擦拭泪水道:“这娃子,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莫哭啊!”

    张贤索性扑到老头怀中,痛快地哭了起来,老头手足无措,只得抱着他,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安慰:“娃儿莫哭,莫哭……咱们好好说说。”

    张贤不语,情绪犹如被打开了一般一股脑发泄了出来。

    老头为了转移张贤的注意力,道:“莫哭莫哭,今儿教你点新东西,这可是咱的看家本事,一般人可学不着。”

    张贤到底只是个孩子,瞬间高兴起来,抓起弓箭跃跃欲试,老头看着满脸泪痕的小家伙,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别急!先试试箭。”

    张贤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定神搭弓拉弦,弓慢慢弯曲下来,弓身发出轻微的“吱吱嘎嘎”的声音。他屏住呼吸,对准远处的一棵格桑花,只听到“嗖”的一声,箭离弦飞出,正中花蕊。

    格桑花的花蕊不过马眼大小,还随风而动,张贤一矢击中。老头目测,距离应该在五十步左右,顿时大吃一惊,暗自惊叹:“军中好的步弓手能射中百步之外的靶子,可靶子是固定的有一尺多,不是一株格桑花能比的。这孩子了不得啊!”

    张贤飞奔过去,拔出箭来轻轻拨掉泥土,仔细检查箭头,精铁打造而成的三棱箭头呈扁平状,摸上去十分锐利。

    “没想到你这么短的时间你就练到如此地步。”老头道:“实在是天赋异禀啊。”

    “嘿嘿。”张贤挠头憨笑道:“是您老教的好,给我的弓和箭也好,没有您和这么好的东西,我哪里能射得中啊?”

    “教你?扯淡!要是谁都能看两次就学会了,军营里早就有一堆神射手了,弓箭不过是普通的弓箭,还是你天资聪颖,又勤学苦练才能有这样的成绩。等将来有机会当上将军,就可以得到一把由兵部打造的龙舌弓,那才是利器,当年吕温侯轩门射戟,用的就是此弓。”

    张贤本在感慨铁箭之坚不可摧,闻此言,不禁心头联想偏偏,他虽不知龙舌弓的厉害,可这战国猛将吕温侯之名却是如雷贯耳。

    老头哈哈大笑,摸着张贤的头说:“小家伙快醒醒吧,先把我这几两本事学了去,再去做那吕温侯吧。”

    张贤憋的面色涨红,老头拉着他上马,跟随马群慢慢的走着。

    “老喽,不中用了,还好手艺没丢,前几年存下的精铁,勉强给你打了十支铁箭头。”老头漫不经心的说道:“弓要注意爱惜,用粗麻打磨,再拿马粪上色抛光,以后你练习或打猎会轻松很多。”

    老头轻描淡写,但张贤知道其中之不易,想说感谢之辞,又觉得显得生分,只好轻轻抚摸着弓箭。

    老头继续说道:“这弓虽旧,箭样子粗糙了些,但拉开力量要比镇上铺子里那桦木弓足,射的距离也远。再远处的兔子和野鸡都不怕够不着了。”

    张贤高兴地点头称是:“嘿嘿,以后您老的鸡腿兔腿都算我的,有机会还要射狼射虎,给你做一件兽皮大袄子。”

    “你小子还是安分点吧,那些猛兽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还给我做袄子,别被吃了就不错了。”老头咧嘴笑着说道,说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在张贤后脑勺拍了一下,严肃道:“别去河边的芦苇荡晃悠,敢不听话,老子就揍你。”

    “好,听您的。”张贤赶紧点头,其实心中不服这说法,虎豹之威他且要暂避锋芒,但狩猎豺狼他还是有信心的。

    正午阳光愈烈,张贤好不容易找到只野鸡,赶紧搭弓射箭,谁知马背颠簸,箭矢没了往日的准头,连野鸡的毛都没有碰到,反而立起羽毛朝他示威。

    张贤气坏了,调转马头向再次开弓,谁知人家翅膀一扇,箭矢又扑了个空,野鸡扑腾着翅膀,大摇大摆的向前跑了,像是在嘲笑他。

    张贤更加气急败坏,抽出箭一夹马腹再次追了上去。

    野鸡一见形势不对,立马加快了速度。

    张贤边追边射,很快发现箭矢没有了,而且马匹体型太大,始终不如野鸡灵活放弃了追赶。

    野鸡跑到石头堆里,探头见张贤没有追上来,还得意地跳上石头不停扑腾着翅膀。

    张贤感觉自己快被气疯了,又无可奈何的回头去捡箭矢。

    这么一圈下来,张贤就已经气喘吁吁,趴着马背上大喘气,老头赶着马群过来,哈哈大笑得喘不过气来,整个马群也像是被感染了一般,全部围过去,仿佛在看张贤出丑,尤其那匹嚣张的黑马,跑到他身边晃悠,时不时拿尾巴扫他的脸,就连他骑着这匹最温顺的枣色母马都在不停的打着响鼻,似乎在埋怨背上这不成器的家伙。

    张贤心里怒极,忙活了两个时辰,却连根鸡毛都没猎到,他滑下马背半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收拾敢用尾巴刷他脸的家伙。

    马群看张贤躺着不动,失去了兴趣,各自勾着头吃草去了。

    等缓过气来,张贤开始偷偷观察黑马的动静,然后慢慢地朝那个方向爬过去。

    老头察觉到张贤的动静,但并不阻止,他想看看这个少年到底想干什么。

    一炷香的时间,张贤才靠近了黑马,他没有急,又安静地趴了一会儿。

    黑马本来有点觉察,看他趴着不动,也没在意,不料张贤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搂住它的脖子,翻身骑了上去。

    黑马一愣,然后就狂跳起来,张贤紧紧抓住鬃毛搂着脖子任由其上下颠簸就是不松手。

    老头在一旁看着暗自心惊,同时也很担心,这匹黑马可是马群里性子最烈的,没有经过多年经验的骑手驯服,一般人根本骑不上去,可折腾了好一会儿了,张贤还是牢牢地骑在上面。

    黑马终于怒了,受惊往前冲,还不断跳跃,时不时后腿腾空弹踢,老头看得心惊肉跳,可又不想制止,他也想看看张贤的能耐。

    马儿不管如何动作都未见奏效,张贤仍然牢牢地骑在马背上。

    渐渐地,马儿没有太大的力气折腾了,似乎接受了被骑的命运,而张贤也开始在马背上坐起,手抓着马鬃,试图控制马匹的方向。

    老头在一旁暗自为他捏了把汗,还未来得及出声提心张贤不要掉以轻心时。马儿往前一个猛冲,张贤险些从马背上掉下来,还好他手中紧紧地攥着马鬃,很快调整好姿势,控制马儿继续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