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书行

分袭

    细雨绵绵,游骑营千骑终于在洛河盆地追上了蛮子的三千骑兵,游骑校尉嫪虎看着庞大是车队,眉头紧锁,光目所能及的粮食,怕是就够数万大军吃上几天了。

    他有意无意在边缘地带的一处高坡上,停马张望,似乎想要最后确认有没有伏兵,也是在寻找最佳的进攻地点和时机。

    这位看似粗鄙的游骑校尉肚子里有很多货,也很谨慎。以少胜多,对游骑营这种常年都在打遭遇战、和追击战的骑兵来说完全就是天方夜谭,因为天时地利他们无法掌控,其次便是下方的这三千蛮骑可不好惹,不论马匹的体格,还是所配备的武器都不能与之前的一概而论,所以他们一旦出击,便是死战。

    嫪虎很清楚,如此庞大的粮食数目,已经足以影响边关战事,唯有火中取栗,将这车队清理掉,才能让蛮子在边关上少拉几天的屎尿。

    同时,嫪虎也无奈的苦笑,自己才去补了四百新卒,都还没来得及操练,就在上次的战斗中折了一半有余,如今还要带着他们去送死。想到这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打量着张贤所在的营地,叹道:“这么好的苗子,可惜啦。”

    突然,一骑突入阵营,他眼皮子不由自主跳了跳,急忙一夹马腹迎了上去。

    入营的是游骑营里的精锐斥候,此时身负重伤,后背上插了三支羽箭。斥候一律快马轻骑,为了追求极致速度,除了接触战必须具备的短弩佩刀,几乎不会披甲。

    嫪虎快马加鞭,赶到斥候落马处,这名他喊的上名字的中年斥候,简要说完了情报,就已经气绝而亡。

    林彦咬牙切齿,正要传令突袭,嫪虎却朝他摆了摆手,林彦也知道轻重,命人抬走阵亡斥候的尸体,二人上马并驾齐驱,两骑迅速来到僻静处,林彦这才黑着脸沉声道:“大人,我游骑营六名斥候,就回来这一个,已然打草惊蛇,现蛮骑游曳频繁,还临时开挖三道壕沟,若咱们不加紧速战速决,怕是会延误战机。”

    嫪虎冷笑道:“战机?老子一千对三千本就没有战机可言,若不是这绵绵细雨之下,道路泥泞,重轴车队寸步难行,这些狗日的会甘心防守?还有,如此庞大的粮草数额,你真当蛮子部族会放任不管?老子没猜错的话,他们现在据守,怕是早已求得援军,贸然出击,咱们估计就要全交待在这儿了。”

    林彦虽跟随嫪虎征战多年,但始终都是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嫪虎话已至此,他却丝毫没有顾忌,道:“大人,那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蛮族把那么多粮食运走吧?对方就算有人数优势,可咱骠骑营的儿郎也不是吃素的。”

    嫪虎狠狠瞪了林彦一眼,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让他不想做声。

    这时候又有新一拨斥候返身带回军情,传来一个让嫪虎、林彦觉得荒诞的消息,一向以马背上的民族自居的蛮子,居然用步兵组成了第一道防线,并且还派百人轻骑开始向他们快速推进。

    游骑营的追击速度虽然很快,但称不上疲惫之师,尤其擅长应对各种突发战斗,何况游骑营千骑精锐,嫪虎觉得有些好笑,对方领军的似乎会一些兵法,但是读兵书结果把脑子读傻了的那种,觉得百骑挑衅,引骑兵入阵,就可以大肆扑杀?

    嫪虎微笑着下令道:“林彦,由你亲压阵,领着那群新兵出去练练,若是蛮骑顺势折返,切记不可追击,此行目的只在练兵,不为杀敌,还有,捎上几个斥候,让他们想法子趁乱绕到蛮子后面,盯着蛮子后方的动静,蛮子那个读过兵书的愣头青,保不齐会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举动。”

    林彦领命而去,嫪虎策马缓缓前行,然后登上一座紧急搭建起的简陋瞭望楼,手扶着粗糙栏杆,有些感慨,他初入游骑营时也是新卒,校尉大人亲自领着他们冲锋,哪怕人数在劣势上,但在他眼中,仍有狮子搏兔的气势。老卒的殿后阻截,不论追兵有多少万人,永远不会让人感到有后顾之忧。

    嫪虎咦了一声,两支骑军各自陷阵后,这群新兵在蛮骑的冲击下,竟没有像之前兵败如山倒,也有一战之力?嫪虎原先还有些担心这些新兵打的太难看,林彦又生性鲁莽,自己意在练兵,若是让这群新兵蛋子在这里折损过大,终归不美。

    看见与那蛮骑第三次交锋,嫪虎皱了皱眉头,那蛮骑明明有着优势,竟然还这留有余地?这让他更加确认这是蛮子的诱敌之策。反观自己的这群新兵在大概身陷人马尸体之中后,冲击明显降低了太多,马术不佳是一部分原因,更多应该是近距离见着那些,前一刻还鲜活生命的残肢断骸给吓的,不过事无绝对,能跟上林彦步伐的那些人,都是这些新兵里比较优秀的,尤其是叫张贤的那个小子。

    嫪虎笑了笑,轻声道:“不愧是能让老卒吃亏的人,这身功夫当真了得啊,不枉老子费力把你弄来。”

    嫪虎握着护栏,突然脸色剧变。

    大地震动。

    这不是小规模骑兵带来的那种小规模轻微颤动。

    嫪虎阴沉着脸,看着对方营地冲出来一股挥舞着锃亮弯刀的洪流,道:“他娘的,我就说蛮子会读他奶奶个腿的兵书,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么?打算拼人了是吧!真当老子的游骑营是纸糊的?!”

    随即便下令迎击,同时,嫪虎也松了口气,不过是二千骑左右,看来蛮子援军并未来到。游骑营赶路,蛮子在挖壕沟,算下来两军状态都不算太好,就看游骑营的千余骑和对方的二千骑,谁更勇了。

    张贤自然比嫪虎更早感知到敌军的出击。他抖掉刀尖上的鲜血,扭头看着林彦,只见林彦没有鲁莽结阵阻挡,而是传令立即后撤,要给嫪虎所率的骑军腾出一条通道。

    只是眼看又有来势汹汹的蛮子骑兵,一些劫后余生的新兵开始慌了神,那还顾得上去听军令。

    林彦震怒不已,眼看敌军越发靠近,快马上前,马鞭极速抽在愣神的士卒铠甲上,怒喝道:“他娘的,愣着干嘛!不想死就跟着老子撤!”

    好在二千蛮骑的冲出,没有盯着他们这散乱横移出战场的两百骑追杀,在林彦的紧急避险下,大部分总算成功跑出了战场,但仍有十几骑还在愣神,而且醒悟之后,也只是在直线上调头逃窜,留给那二千多蛮骑一个个丝毫没有防备的后背。

    张贤眼眶通红,遥遥看到那十几骑中几个熟悉的身影,这些家伙那可都是他在游骑营里最先相识的人,就这死在了蛮军冲撞之下。张贤泪流满面,不忍心去看身后的场景。

    林彦一咬牙,与身边几位跟随自己一起南征北战的老卒调转马头就要从新入阵。

    张贤壮着胆子,将马横于林彦身前,道:“大人,现在入阵并非上策,现下面色渐暗,不如大人带领我等入林,绕后奇袭敌营。”

    林彦眼睛睁大,抓住缰绳的双手止不住颤抖,青筋暴起,但反观二千蛮骑的出击,远处蛮子的重轴车看守满打满算也就一千人,自己此刻领军突袭,确实有机会成功,且他林彦虽是猛将,但不是神仙,现下入阵改变不了多少战局。

    思量至此,林彦暴喝一声,一骑当先率先钻入了密林之中。

    一群游骑营的新兵蛋子堪堪躲过蛮骑的洪流撞击,他们靠着密林掩护,疯狂的靠近着蛮子的营地,在后方的蛮子兴奋的盯着己方如潮水的潮头推进的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游骑新兵的不断跃肩而过。

    人马披甲,只提马槊,看不见表情,除了与前方战场一般的沉闷马蹄,无声无息。电光石火之间几十名蛮子被割了头颅,战骑连人带马都给撞飞出去,只有那些侥幸用弯刀砍断马蹄的,才将敌人挑落马下。

    但仍旧阻挡不了林彦他们的前行,他们如同一般长枪,刀割豆腐似的,轻而易举的靠近着装满粮食的车队,他们摧毁粮的方法也很简单,砍断捆绑的绳子,任由粮食散落,再驱赶周围的马匹踩踏。

    嫪虎一脸匪夷所思,瞪大眼睛,竟是自己这方奇袭了敌营?难道是林彦那颗“榆木脑袋”突然开窍了?居然能想出这一锤定音之策?!

    而蛮骑则愤怒至极,一半是游骑营骑兵带给他们的“惊喜”,一半是对方偷袭自己营地的焦虑。

    蛮骑面对不一千人的敌军,竟然打了个旗鼓相当,被偷袭营地后更是心急如焚,且战且退之下,骑军折损数半,但还是没办法阻止一车车队的粮食与淤泥融为一体。这一战过后,这队本该回去领受泼天功劳的蛮骑,怕是要死在自己人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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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龙塞,嫪虎忙着给将军府写折子,绞尽脑汁把他所会的赞美之词给凑齐了才肯罢休,为的就是帮将士们多讨要些功劳,最好能搏得将军府的同情,好让将军府出面为他补充些士卒,毕竟此行游骑营兵马伤亡已过大半数,现下的游骑营里总有一种风雨飘摇的惨淡气象,甚至那些个原本就嚣张跋扈的游骑营老卒,这几天都没了往日的神采,只是默默的躺在自己的营帐之中。

    张贤坐在营寨外的草地上喂马,身边是几个正在闲聊的士卒,愤懑道:“这将军府是吃屎的不成,老子们在外舍生忘死的与敌人拼杀,凭什么要给那些屁事儿不干的援军一半功劳?!”

    张贤平静道:“将军府已经算有良心的了,还知道帮我说几句公道话,给留了一半功劳。”

    那位士卒,嗤笑道:“有良心?咱们在外跟人玩命,死了那么多弟兄,才辛辛苦苦积攒出来的功劳,被他们轻飘飘一句话就要分走一半,到头来还落不到半个好字,把咱圈在这狗屁地方。”

    张贤淡然笑道:“将军府又不是只是我们游骑营一家的,说话总不能一直向着我们,而且咱那位校尉大人也不是傻子,很多事儿,自己肚子里知道是一回事,真摆到台面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咱们游骑营只要还想维持现有的特权,就不得不任劳任怨,即使吃点亏也是理所当然的。哥几个也要想想,就咱骠骑营这名声,放眼整个边军哪里会有人心甘情愿的支援我们,若是没有支援,亦或支援的部队故意来晚一些,咱们还有命在这讨论功劳?”

    张贤在这款款而谈,却不想被写字写的心烦意乱,出来散心的嫪虎听去,他抬脚就把张贤踢了个狗啃泥,冷哼一声,道:“想不到老子营里还藏龙卧虎啊!分析的头头是道,要不老子这校尉你来当?还任劳任怨,吃亏理所应当?我看你是脑子进水,兵家大事,且是你这黄口小儿能够非议的?”

    嫪虎出现的时候,几个士卒早就脚底抹油溜了,嫪虎瞥了一眼张贤,把脸凑近到他耳边,道:“他们几个蠢,你也跟着蠢,还你句话,很多事儿,自己肚子里知道是一回事,讲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张贤愣了一下,一脸惊骇道:“难道……,我猜对了?”

    嫪虎拎着他的衣领,恼怒道:“你小子给我听好了,从明天开始来老子帐里干活,别闲着没事儿干,就到处显摆你那点小聪明。”

    张贤被他这大嗓门震的头昏脑胀,弱弱的回道:“喏!”

    将军府。

    一向温文尔雅的徐良老将军,捻着胡须看了看手中的折子,再抬首望了一眼跪在案前的游骑营校尉。

    老将军沉声道:“塔塔尔部的大军已经开拔,他们一路集结,最多六个月蛮部大军便可抵达这里。你要人,没问题,但是我要三百里之内,没有蛮子踪影,你可能做到?”

    嫪虎略微思索,道:“如果大将军给我骠骑营每人再配一匹马,末将尚能有几分把握。”

    嫪虎此话一出,老将军竟无言以对,三千人横扫三百里,确实需要充沛的脚力,但三千匹战马,就算是平时,一时半会儿也筹措不出,更别提现正是边关告急之时,除非抽调其他骑营的战马。沉吟一阵,叹了口气道:“虎子,三千匹战马老夫不能给你,不过老夫带来的军备,倒是可以先给你挑选一批。”

    嫪虎扶着腰间那柄伴随自己征战多年的军刀,道:“将军剑锋所指,游骑营大旗所向,末将麾下即便是死,也只会面朝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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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荆以北六十里,寥寥几骑,登上了丘顶,领头的正是被嫪虎绑去营帐干活的张贤。

    也正是这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子,有胆子在嫪虎,林彦等一众“大佬”面前“指点江山”,自然,也引得一众“大佬”拳脚伺候,然后又莫名其妙的给他升了官。

    一名牵着马却比马儿还高出半个头的青年壮汉嘴角撇出一丝戏谑道:“小鬼,前面游牧的二百多蛮子看着不像是软柿子,免得待会儿去了你尿裤子!就由老子带兵去灭了他们吧。”

    张贤撇了对这个名叫赵路的死囚,并没有多少情绪,甚至连他手下二十多个死囚也懒得过问,只是偶尔听说这厮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按照嫪虎的意思,他完全可以杀了他立威,可张贤并没这么做,而是选择了容忍。这倒也不是张贤有妇人之仁,而是在他看来,赵路和他手下那二十来个死囚,上战场杀敌要比死在自己手里更有价值,当然,张贤敢容他们,自然也把他们有几斤几两,摸的一清二楚,若是他们有异动,那些骑卒就可以毫不费力的砍了他们。

    张贤嘴唇抿起,眼神依旧盯着前方道:“游骑营向来不耍嘴皮子,只看军功,待会儿,你若是杀蛮子比我多,这官位便是你的,但是,到时候你和你的人若敢临阵退缩,不听命令,就不要怪我拿你们的人头回去充数领赏了。”

    青年壮汉瞥了眼这个年纪轻轻的队正,笑了笑。据说此人仅仅入伍不到三个月,就经历两场生死之战,斩首四十余人,让一众老卒都望尘莫及。

    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张贤无暇顾及赵路,一直冷眼看着着远处的毡包,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赵路和几名男子都已满头汗水,开始满脸焦急。

    一伙长看了眼天色,轻声道:“大人,天色已晚,我等是否披甲?”

    张贤轻轻嗯了一声,道:“稍安勿躁,我们再等等。”

    另外一名伙长恼怒,道:“我们已经从日出等到了日暮,不知大人究竟在等什么?”

    张贤微微一笑,道:“等给我们带路的人。”

    那伙长气急而笑道:“带路的人?兔崽子,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不成?!”

    不等张贤说话,旁边面目狰狞的老伙长便狠狠给了他一巴掌,道,“呸,你小子懂什么,蛮族战时,部族之间都是有联系的,大人等的是那群崽子的斥候出发!你小子再敢对大人不敬,小心老子抽死你。”

    听到老伙长的解释,张贤微微点头以示感谢。

    让人感到无比漫长的半个时辰后,终于有一骑从毡包出发,张贤沉声道:“命斥候跟上去,其他人披甲上马,我们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