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上帝遗忘的男人

第一章 荒村守墓人

    我穿行过枯水期的山沟,绕过山口森林公园检测站,重新回到盘山公路。

    三月的秦岭山脉还有几分残寒,阴山面残雪皑皑。我一身游客打扮,背一双肩包,不紧不慢,沿路上山。

    青山依旧,万事沧桑。当年的羊肠小道变成了水泥硬化的盘山公路,荒山野岭被开发成了森林公园,山前古老县城变成了高楼林立的现代城市。不过,这一切对于我而言并不会产生任何感慨叹悟。

    我几乎踏遍地球上的所有名山大川,经历过千世的人间沧桑变迁。见怪不怪,心如止水。

    世间万物。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自身。

    中午时分,峰回路转,我来到半山腰一处灵官小庙外。庙前有一处宽敞的停车场,路边有几家烟酒餐饮小店,游人稀少。

    山腰轻雾飘渺,一段石阶随势攀爬,没入云端。

    天烛山因山顶一座如蜡烛山峰而得名,它也是近百年来远近闻名的道家圣地。

    几道辙印入荒尘,半生风流半楼烟。如今太平盛世,佛慧道明,有谁记得二千年前天烛山下,五斗米教的信徒八千。

    我走进一家小店,买了一包袋装牛肉干,向老板讨了杯热茶,找了个凳子坐下一边慢慢吃喝一边向老板打听这附近是否有山民居住。

    老板是个年龄外貌比我略显老一点40岁左右的中年人,他颇有好奇的打量我一番说:“有呀,从停车场东边那条小路一直朝下走到沟底,以前有个很大的村子,前几年因为国家政策移民搬迁村里人都搬出山了,现在只剩下一户,守着房后几座祖坟死活就是不搬。”

    “额。。。。。。”我一怔,心有所动。

    “那户人家是不是姓张?”

    “是呀!老弟你怎么知道的?听口音你也不是本地人吧?那户人家的确是姓张。”老板突然来了兴趣,给我把茶添满,端条凳子坐我对面聊起来。

    “那户张姓人家我很小都认识,听说祖上也是大户,好像是明代一位大将军的部下,明朝亡国后就退隐蜀汉天烛山。可惜呀。现在那张家恐怕也要绝后了,张老头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现在与一个嫁不出去的孙女相依为命。。。。。唉。都怪老家伙牛一样倔强,如果那年随大伙移民搬迁,他儿子也不会那么早死。。。。。咦,对了,我好像有半年没有见到张老头了,最近每次都是他孙女过来买东西。”

    店老板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摇头叹惜。

    我默默吃完东西。对店老板说自己是个旅游记者,对那户张姓人家很感兴趣,决定去看看收集点写作素材。临了又让老板拿了几袋牛肉干一瓶二锅头,付过钱后向老板道了声谢,然后照着他指的方向踏雪而去。

    我不确定那户张姓人家是不是400年前对我誓言守墓人的后人,甚至我都没有忆起当年我还刻意安排过一个守护人留守此地,直到店老板提到守着几座祖坟不搬迁的留守户。我尘封几百年的记忆被瞬间打开,慢慢脉胳分明。

    人的大脑记忆体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他的储存容量与时效的灵活性丝毫不亚于现代电子储存媒。它可以自动给重要历史片段做标识索引。同时也自动删除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这次重返华国境内的西北千年古城与其说是来取回一件老物件,不如说是为了取回一段记忆。

    我不确定400年前寄存于此的东西是否还在。岁月,是个不可预测的变量,400年的时间完全可以改变东西。

    山路顺坡而下,我用一个小时下到山坳平坦处。这是一次荒废了的小山村,山风呼啸,到处残垣断壁,杂草丛生。

    荒村尽头一溪一桥,石桥那边却有几亩农田青苗悠悠。几间瓦房炊烟袅袅,鸡鸣狗吠,一派生机。

    屋前檐下拴着一只大黄狗,见到生人恶像毕露,仗势咆哮。一个十七八岁模样,俊俏消瘦的少女闻声出来,制止住对我不依不饶的护家犬。

    我用微笑掩饰自己的囧相,走上前主动打招呼。

    “你好,请问这是张大爷家吗?”我没法估计张老头的年龄,所以就用了一个最常用的礼貌称呼。

    少女对我点点头。眼神充满警戒。

    “额,你好,我是张大爷以前的一个朋友,这次专门过来探望他”

    少女放松了警惕,美丽的微笑像春天盛开的桃花。她还是点了点头,用脚踩住拴狗绳,指向屋里示意我可以进屋里去。

    内屋灯光暗淡。家具简陋,地面一只火盆边偎着一个瓦罐咕咕冒泡,室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后墙有一架老款木床,一个身形枯瘦的老人欠起半个身子迷惑的望着我。

    “我叫张天师,来寻找张世言的后人。”我不喜欢前叙客套。直接说出400年前我一个追随者的名字。张天师也是当年追随者对我的一个尊称。

    老人闻言一惊,猛滴直起身子,浑浊的双目呆呆地望着我半响问道:“啥?你说你叫张天师?”

    我点点头,这是我众多匿名中的一个。我曾经有过太多的名字称呼,自己能记住的其实也不多。

    老人揭开被子吃力的下床,跌跌撞撞的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用痴呆浑浊的眼睛使劲盯着我,浑身颤抖张大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尾随进来的少女一把推开我,扶住老人坐在凳子上。转头狠狠的瞪着我。一直被前发遮挡的右脸颊一道竖直疤痕若隐若现,像粉红白的荷花骨朵上爬着一条丑陋的蜈蚣。

    我放下背包,俯低身体,郑重礼貌拉住老人的手,一字一板的说:“苍山不老。。。。。。”

    “誓言不死。。。。。。”老人终于缓过神来,用颤抖的语气接道。

    “天师重生。。。。。。”

    “天地铭志。”老人对完楔语,猛地跪倒地上,抱着我的双腿老泪纵横。

    我心灵深处被冰冻多年的柔性情感瞬间融化。因为一句誓言,一家几世人甘愿守墓400余载,这份伟大的坚守与忠诚天地可鉴。

    我内心感概,扶起老人片刻无言以对。

    突然老人一阵猛烈咳嗽,一口痰咳不出来胀滴眼球凸出。他拉着我的手颤抖着指向窗前桌下一方石板。感觉我明白他的意思后又拉过身边女孩的手放到我手里。一边咳嗽一边重重拍打。

    老人脸上露出一种怪异的如释重负的表情,身体一阵颤抖倒地不动。

    少女扑倒在老人身上不停摇晃,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哽咽,惊慌失措。

    我俯下身子,搭腕已感觉不到老人脉息,老人刚才血气攻心,己气绝身亡。我在抢救治疗方面也有几分造诣,但现在已回天乏术。

    我抱起老人遗体放到床上,拉起被子盖住全身。

    少女跪在床前,双手捏着被褥,双肩颤抖,伤心欲绝,我万分歉意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在我漫长的生命里经见过太多的死亡。每一次经历他人的死亡都让我心怀好奇与嫉恨,包括那些被我亲手了结的生命。

    屋外天色渐暗,寒气袭来。我把熄灭的火盆重新燃起。扶起女孩坐在火前。她不再抽泣一直低着头不肯看我。

    “你不能说话?”我打破沉默,轻声问道。

    她点点头。

    “你叫张小丫,读过书,但不是聋哑学校?”我一进门都注意到窗前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土墙上贴着很多学生的各种奖状。从小学到高中顺序摆列。

    她亦点头。

    我也点点头,沉思片刻又问。

    “你已经知道你家族是世代守墓人,也知道我是谁?”

    她转头望望桌下那块石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我推猜弥留之际的张老头已经把他家族的事提前托付给了女孩。也深刻明白这种诅咒般的世代誓言对于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意味着什么?

    “孩子,你生长在一个伟大的家族,你应该跟祖辈们一样坚韧顽强。爷爷已经去世了,你不要太悲伤。以后我就是你的父亲,你的亲人,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包牛肉干说:“丫头,你先吃点东西,然后回房早点休息,明天咱们一起给你爷爷入土安葬。”

    女孩并没有接我的东西,她站了起来走出房间。过了一会提着一壶开水一只茶缸进来放在桌子上,看了我一眼又默默的出去了。

    夜已深,窗外月光一片惨白,不知名的夜鸟发出古怪阴森的叫声。

    我又添了些柴火,搬张凳子放到张老头床前,打开背包里面的二锅头倒满茶缸,双手端放到凳子上。

    我走出房子,大黄狗好像也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息,静静的趴着并没有对我吼叫。

    房子后50米远处是一面陡峭的山石崖壁,崖壁前有一大片坟地,所有坟茔只有土丘没有墓碑。密密麻麻的坟头看似杂乱细看却错落有序,中间一块空地四方平整,两边四棵百年老柏像卫兵一般在圆月之夜苍劲挺拔。

    我面向这个世间最容不得亵渎的墓地,长眠于此的所有守墓人深深鞠了三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