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钟

命案(8)

    “刚想打电话问你怎么还没到,目前正在排查环城公路附近监控,昨晚跟丢了人,应该是躲在附近。”吴用招呼两人进了接待室,倒了两杯热茶放在桌上,继续说:“现场明天清理,如果没什么问题,图书馆后天向学生开放。”

    周钰婷笑着说好,倒是杨清盯着表沉默不语,指针已由30指向35。吴用想起罗局今天下午亲自前往图书馆通知他下发通缉令一事时,明确表示这件案子由刑警与国安一同受理,便叫了杨清一声,询问他看法。杨清没有抬头,薄唇微动,说:“图书馆暂时不能开放,不仅如此,我们需要彻底检查七楼封闭已久的钟楼。”

    吴用几乎是立刻忆起凌晨刻骨铭心的恐惧,如此鲜活且浓重,使他惊觉大脑或许出于某种保护机制令他这一天以来刻意遗忘了那画面,他用力握紧玻璃杯,杯壁热度助他稍微稳住心神,道:“图书馆开放是校方与警局交涉的结果,至于钟楼,是我考虑不周,我待会打个报告上交给学校。”

    杨清又陷入沉默,指针由35指向36。周钰婷发觉吴用额头布满细小汗珠,疑惑开口:“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为什么要彻查钟楼?”吴用简要解释昨晚他们追到山丘上后发生的事,包括手表爆炸时听到的钟声以及相隔几十里的钟椎如何缓慢撞向钟身。

    “我在图书馆未听到任何钟声。”

    吴用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苦笑。这不就是国安介入的原因吗?国安国安,自己明明是刑警,却总是被迫与国安打交道。听说吴城大学旁边吴诀山顶上的寺庙求神拜佛很灵,吴用决定待这案子破了,亲自去求两个专门驱妖魔鬼怪的护身符。

    “但图书馆为何不能继续开放呢?”周钰婷转向杨清,露出两个酒窝,一贯得体的笑容,开口:“杨指导,你受过专业训练,如果有什么重要信息,不如趁着现在共享,以免耽误办案。”

    “指针已经指向39,待过50,表盘会变红。我很乐意与两位解释表盘运作原理,并告知两位有权限知道的一切,但时间不多了,我们至少得找到她。”

    “你昨晚和我说吴真真从来没有离开过图书馆,是什么意思?”吴用放下水杯,玻璃底撞击同材质茶几,声音清脆。

    “什么?我并不是指吴真真。”杨清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似乎疲于无休止的问答,又或者是不知道如何解释,吞吐出几个字后闭了嘴,手指敲击表盘,沉默许久,待吴用已经等得不耐烦后才说:“当然,我们需要找到吴真真,经历这一系列事情,她也许真的会疯了继续杀人。但图书馆才是关键,我会与我的上级联系,让他们同校方交流。还请吴警官打个申请,如果可以,今晚我们检查钟楼。”

    吴用冷哼一声,心里头很是烦躁,他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未睡了,白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晚上还要受一个比自己小差不多十岁的年轻人差遣,忍一时风不平浪不静,但接收到周钰婷递给他的眼色,他还是强忍不悦,起身,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应下:“没问题,今晚就麻烦你们了,我手疼,得休息。对了,这可是好茶,从馆长办公室找到的三万昌碧螺春,别浪费。”说完,他径直走了出去,木门大开,黄色灯光与白炽灯光交融,杨清抿了抿热茶,眼见指针走向41。

    此时,是晚上九点半。

    周钰婷在图书馆侧面的校道上找到了吴用。路灯下树影婆娑,他右手别着烟,蹲在地上抽得正起劲,见她来了,往旁边挪了挪。

    “今晚怎么这么激动?”

    “看他不太爽。”

    “是觉得来了一个比自己强、比自己年轻的同事,心里不舒服吧?”

    “没有,就是不太喜欢他。国安的人怎么都这么拽。”

    因他这句话,周钰婷不可避免忆想起七年前那件事,明明久远,记忆却深刻。“先忍他几天,案子总归要办完。”

    “这件案子真的能办完吗?”

    “从我们的角度出发,这案子已经快办完了。至于其他纷纷扰扰的事,我们不是早就约定好不管不理不在乎吗?”

    吴用猛吸一口烟,低声说了句“行吧”,细若蝇声,夜晚风大,周钰婷听不真切。她隔了一会儿,叫了声“吴用”,待他应了,继续说:“你三十生日快到了吧?等案子办完,我有件事和你说。”

    “什么事?”

    “到时你就知道了。好了,去门诊部把药换了就回家,好好休息一晚,这儿由我看着。”

    吴用心里藏着事,将烟头按在水泥路上画圈,心不在焉地说好,没有捕捉到周钰婷先前话语中的犹豫。他望着她走进图书馆,听话地换了药,慢悠悠向南门走去。一路上每隔几十米可见保安停着巡逻电动摩托站岗,蓝红灯光交叉闪烁。他以往晚上不需要值班时兴致来了会进大学操场夜跑,一来二去与南门保安混熟了,一路上见到认识的面孔走走停停聊了几句,双方默契地没有提起案件。

    他现如今住的房子是吴明留给他的,说起来他还算是烈士遗孤。不说也罢。七十多平方米的老破小离吴城大学大概二十分钟徒步路程,手虽受伤,腿倒是能走的。不过吴用今天存了些别的心思,为尽可能储存体力,他叫了个网约车。

    那是一处隐匿在拥挤街区中的老旧市场,深夜,菜店早已收摊,只有小路两旁零散几家杂铺仍营业,吴用就着自门帘散漏的温暖灯光前行,穿过街道通知栏所在空地,右拐入楼房。门卫是一位七十左右的老大爷,靠在竹椅上小憩,听见脚步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来人,问:“又加班哪?”

    “对啊,天冷,大爷您进屋睡吧。”

    “我没睡,就是闭闭眼。”

    “行,好歹盖件衣服。”

    楼房恢复寂静,吴用循着楼梯上至四楼,左拐,听见隔壁家大人在教小孩写作业,气急败坏,压着声音骂他是不是学校没听课。他开门进屋,没有开灯,熟练避开家具走进浴室。

    逼仄的浴室中水声哗啦,吴用小心翼翼避免左臂伤口遇水恶化,他不知道是什么体质,皮肤破了口子后总得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结痂愈合,期间化脓出血反反复复,伤口大一些甚至可能发炎高烧。热雾弥漫在玻璃镜上,他右手抹开一片天地,镜子中水流冲击铜色躯体上几道陈年伤疤。挺可笑,幼年有一种奇怪的想法,男孩子身上带了疤才能成为男人——疤痕是勇敢与无畏的象征。有次在学校磕到头,眉毛上方磕出一道月牙形伤口,至伤口完全愈合那段时光,他心中无时无刻不怀揣着隐秘的自豪与得意。

    可为什么如此厌恶身上这几道疤痕?那是因为成年后的吴用明白,伤疤之所以被赋予意义,不过得益于伟大且庄严的诞生,而自己的恰没有一处值得骄傲,反而彰显懦弱与无能。

    客厅电子挂钟准时报时,十一点整。吴用穿戴整齐,墨绿色冲锋衣拉至下颚,配枪别至腰间,他就着月光对镜调整棒球帽,踏着月色出门了。整栋大楼只有寥寥几个窗口透出微弱光芒,看门大爷仍躺在竹椅上,看起来似乎睡熟了,在吴用经过时却吐出模糊的字眼:“阿明,又加班啊?”

    吴用顿了顿,应了声“是”。

    “这个年纪就别那么拼了!你家小用都读大学了,以后让他赚钱养你。”

    这些年吴用很少再听到他的名字,在这样的夜晚,在他出发前去寻找她的夜晚,听到他的名,吴用如同即将启程的军士听到久违的号角,他大步向前,身体绷紧,内心只有一个目标:趋从本能,找到她。

    夜风清凉,那声“好”消散在空中,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