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钟

命案(9)

    吴用不是个勇敢的人,他的身体总先于内心屈服。他快步掠过昏暗街道,在脑中如数家珍过往退缩的场面。

    二十二岁,大四,傍晚。在附属镇区实习三个多月后,吴用回吴城办案,顺路回家拿厚衣物。西山薄暮,他推开门,发现吴明整个人躲在阴影中,一向健壮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起已消瘦得不成人形。两人没有说一句话,屋内只听见吴用翻箱倒柜,开门关门发出的声响。在他即将离开家门时,吴明终究低头,暂时丢掉对吴用拒绝唾手可得的工作的愤怒与不满,问他:“还回来吗?”

    “晚上回覃门,下周末有假,我再回来吧。”

    “下周末……好,我在家等你,有些事要和你说。”

    吴用收回踏出门槛的右脚,转身,仔细打量吴明,发现他脸苍老了不少,想了想,道:“我今天可以请假。”

    “下周末吧,我提前给你买吴城大学旁边的吴记叉烧。”吴明说完,点了根烟,转头打开电视,六点半,正在播报地方新闻,他目不转睛,似乎看得入了神。

    “嗯,你要注意身体,别总是抽烟。”

    “哼,你还管到我头上了。”

    门关上。

    十一点十四分,城市陷入疲倦,吴用拐入大学旁环城路,不可避免想起多年前那个类似的夜晚,从覃门开向吴城市区的夜班车载着寥寥几个人行驶在环城山路上,昏昏欲睡。晚上八点多上车时他向吴明发了信息,没有收到回复,颠簸的汽车令他几次从浅睡中惊醒,心里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待颠簸几个小时下了车,汽运站在深夜不复白日的喧闹,十分安静。留着长发的周钰婷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她穿着警服,满脸倦色,一手提着已经冷透了的叉烧,另一只手伸出去,试图接过他的行李。

    吴用躲了过去,面色自然地环顾四周,率先走向出口。

    “叔叔本来要和我一起来接你的,但临时接到了任务……之前问你你也不回我,你这次休了几天假?我攒了好几天,可以一次性休了。”

    “没几天。”

    “那你怎么拖了这么多东西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回去了。”

    “没怎么。”

    吉普停在站外的空地,车身滚了厚重的污泥,暗夜里有个模糊的人影在车旁晃动,待两人走近,才发现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有股淡淡的污臭味弥漫在空中,他小心翼翼地抚摸车窗,一下倾向左侧,一下倒向后座,太过专心,以至于没有发现车主已经站在身后。

    “咳咳……”

    小孩转过身时因惊讶微微张着嘴,黑泥水糊满了他的脸,只露出一双正在滴溜溜转的眼睛。见到两人,他立刻垂下眼帘,自觉地退了几步,双手交叠落在身前,目光却仍然不时投向车窗。

    “是太阳福利院的小孩。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周钰婷蹲下的动作将小孩吓得往后退了几大步,他像只惊弓之鸟,慌张地摆手,绷紧身体毫无章法地低头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我不是……不是的……我……我不是……”

    吴用将行李放入后备箱,打开前车门把叉烧盒丢了进去,转身叉着腰,俯视身高刚到自己腰身的小孩,问:“他怎么了?”

    “不知道,你看,他衣服上绣了太阳福利院几个字,应该是福利院走丢的小孩吧?好像还绣了名字,口天吴,和你一样姓吴……哎呀……”

    周钰婷一手揽住小孩顺他的头发,另一手轻轻扯起他身上的polo衫,凑近想瞧清楚些,不想一时不察,被用力推到了地上。她看着鼓起两腮、双目圆瞪的小孩,哭笑不得,撑地爬起来,拍了拍手掌上的灰,放低音量道:“小朋友,你看我穿的衣服,我是警察,不是坏人。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呢?”

    小孩盯着地面恢复了平静,默不作声,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偶尔微微仰起头,飞快地瞥一眼吉普。周钰婷跟着他的视线往后看,透过车身,勉强看清几家关上门的店铺,楼上的房间全都熄了灯,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你住在对面吗?”

    等她重复这个问题好几遍,小孩才摇了摇头。

    两人僵持了许久,多久呢?吴用忘记了,他只记得,当他等得不耐烦,提议说将这个脏兮兮的小孩送去附近警察局时他打颤的双腿,他竭力脱逃却被周钰婷按在原地的身体,以及他最终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车里面……后面有人……”

    两人短暂地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周钰婷也因此即刻明白小孩之前投向吉普的目光里真正的含义,她与吴用交换了一个眼神,直起身将小孩挡在身后。两人一左一右逼近后座车门,盛夏夜,风偶尔携来几声汽车鸣笛,掩盖了他们极力放轻的脚步声。车窗内一片模糊,几乎同一时刻,两人侧身拉开车门,静候几秒后探头,用目光将车内飞速检查了个遍。空无一物。吴用立刻打开前座车门,翻出手电筒趴下搜查车底,还是什么也没有。

    小孩藏在周钰婷身后,伸出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后座,吴用拍打沾了灰的工装裤,拧着眉大声问:“车里没有人,喂,你在耍我们吗?”

    “没……没有……我看到了,有人……”

    “我们现在看到了,你也看到了,车里没有人,你好好看一次,再回答我究竟有没有?”吴用嘴上说着,却环顾四周,没有放松警惕。

    “可是……”小孩被吴用的气势唬住,牵着周钰婷的手不自觉用力,后者捏了捏他的手,夜色很浓,他清晰捕捉到她微微勾起的嘴角与眼里倒映的细碎灯光。

    “可是,我现在也看到了呀。”他鼓起勇气快速说出口心里的想法,立刻缩着肩膀垂下头,全然不顾神色愈加惊讶的两人。

    十一点二十五分,吴用沿着环城路往外跑,风声充斥着双耳,将从回忆深处钻出的这句话吹散了,记忆由此变得不真实。

    疯子,都是疯子!

    安静的街道因小孩的这句话显得阴森,指甲在手掌扣出一条条红印,周钰婷勉强冷静。也许小孩在恶意捣蛋,他等在汽车站门口,编造出诡异的故事恐吓深夜的旅人;也许他自以为看到了,不过是精神错乱、胡言乱语;也许……

    “小朋友,你看到了什么呢?”

    “两个大人,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他们在说话。”小孩先指了指驾驶座,目光紧接着转向后座。

    “是吗?他们说了什么?”

    小孩走近吉普车,周钰婷轻轻拍了拍吴用试图挡住他的手。小孩目光专注,竖起耳朵又走近一大步,几乎贴上了敞开的车门。几秒后,他面朝后座,转头,认真道:“长得漂亮的哥哥坐在这,他对前面很凶的——和这位哥哥一样凶的——叔叔说‘辛苦你了’。

    ‘知道就好,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这是最后一次,再者,我也是前来为你送行的’。

    ‘我不需要,我只希望你们不要再打扰我们,最好滚远一点。’”

    小孩停住了复述,他晃着头来回观察,视线定格在空荡的驾驶座,迟疑道:“很凶的叔叔哭了,他好像非常难过。他说,他不想死。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死呢?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后座的男人在飞快地说些什么,什么无头尸案,什么开了个口子,什么要迅速将人找到,小孩听不懂,只能低声重复他的话。弱光通过车门投射在地面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柔和了他身体的轮廓,令他整个人变得透明。周钰婷推翻先前的设想,隐隐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一切不是恶作剧,亦不是胡言乱语。她对面前的场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她曾经似乎也经历过这样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视,那时,有人在虚空中说些只有她能听到的话。

    “喂!你要干嘛?”吴用迅速冲上前,将手脚并用企图爬进后座的小孩抱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远离车身。小孩当即扭着身躯剧烈挣扎,在他裤子上踹出几个黑脚印。

    “车要开了,他们要走了!快点上车呀!”

    吉普安静地停在原地,吴用怒不可遏,将他丢在地上,手掌抬起又放下,来回不停走动,咬牙切齿问道:“你他妈到底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我……”无辜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他张嘴想解释,又闭上了双唇,缓缓转头看向正前方,神色失落:“他们走了。”

    那个孩子,他的眼瞳里明明只有暗夜里空旷寂静的街道,却坚信自己看见的是汽车扬长而去留下的尾烟与白昼来往的人群。但年幼的他尚不知如何说服瞪着双眼怒气冲天的青年与突然间失魂落魄的女孩,只好无措地站在原地,低眉垂眼,可怜至极。

    吴用将汽车再次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不由分说把小孩扛上了后座,周钰婷面色已恢复如常,她先吴用一步坐进驾驶座,启动引擎。车内气氛一时间十分压抑。

    “先去我爸那儿吧。”

    吴用指的是吴明工作的派出所,那儿离汽车站不远,平时车程二十分钟左右,周钰婷将车开到前方岔路口,想了想,绕进了右侧的小巷道,十五分钟不到,他们就能到达目的地。

    后来,周钰婷试图分析当时的情形以及她开入小道的原因。这条路七拐八折,时常有司机迷失方向开入死胡同,她只跟吴明一起走过两次,路线记得并不熟;再者,凌晨时分,大道总归比小道安全。十五分钟与二十分钟有什么差别呢?她第二天休假,不用赶回家休息,而吴明出任务,不在派出所,他们不需要担心与他错过。

    所以,这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那是个早晨,周钰婷拉开吴用卧室关了好几天的窗帘,争先涌入的阳光将半空中的微尘照得一览无余。吴用整个人埋在被子里,眯着眼问出这句话。

    我们为什么要走那条路?那个小孩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走出这间房?

    可所有的疑问通通被周钰婷咽下,她露出温和的笑容静静看着吴用,嘴角的两个酒窝像漩涡。好半晌后,她道:“没什么,你要起来吃早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