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钟

命案(10)

    十一点三十五分,吴用不知疲倦地迈动双腿,直到眼帘出现那座熟悉的山坡,连绵不绝的公路左拐消失在群山之间,他才缓缓停下。这是今日半夜吴真真信号完全消失后骤然增至一百的地界。白日里杨清没有提起,加上他说的话语焉不详,吴用没有封锁这片地区,但直觉告诉他,也许在这里就能找到她。孤儿,反社会人格,精神病,羊羔脸的女孩。

    夜深人静,路灯微弱的光消逝在林中。

    那个凌晨,车上路时,一切还算正常。小孩沉默地贴近车窗,似乎在聆听从某处人家中传出的犬吠。吴用揉着太阳穴,看着前车灯照亮的一小片天地,生出一种错觉,他们三人踏上的好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在漆黑与寂静中,空间无限伸展,就此永恒。

    这样的感觉只持续了大概几分钟。车开入一条窄巷,前胎撞到不明物体,周钰婷一个急刹车,将后座的两人拉入现实世界。熄火下车,她发现车胎撞上的是一块横亘在路中间的大石头,踢了几脚,后者纹丝不动。

    “真是缺德,要是有人骑自行车或摩托撞上就倒霉了。”吴用下车围着石头转了几圈,弯腰从石头一侧使力,想将它推到路边却徒劳无功。两人从同侧往外推,又试着合力将它抬起,石头像被什么东西固定在原地,连一毫米也没有移动。

    相对无言,两人脸色都有些难看。吴用想,何必从八字没一撇的骑自行车摩托车的人里找倒霉蛋,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倒霉蛋吗?

    “我给队里打个电话。”周钰婷说着,探入副驾驶座找手机。将要关上车门时,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与吴用似乎遗忘了什么。她皱着眉头细细思索,继而迅速转头,只见后座空空如也,座位平整干净,满身脏污的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开门跑了出去,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仿佛从未出现。

    “吴用!”周钰婷大叫。动物的直觉告诉她自己正像石头陷入泥沼,未知的危险悄然来临,可她什么也顿悟不到,什么也无法掌控。也许……也许只是自己草木皆兵。

    正研究石头的吴用转身,刚想开口询问,却骤然停顿了几秒,紧接着大步走到周钰婷身边。他微抬头,警惕地望着车后方的街道。稀疏的月光在窄道中勾勒出一道瘦弱矮小人影,待人影弓着背走近,两人看清他的相貌,才得以松了口气。

    “他不在车里待着,怎么跑那儿去了?”说着,吴用越过周钰婷,想将他拉过来教训一顿。

    “等等。”

    “什么?”

    “我说,等等。”也许是月色洁白,映照得周钰婷的脸色亦发白,她微微张开嘴,又合上,最终无力地说:“我觉得有些……奇怪。”小孩经过两人身旁时并未停下,他目不斜视地走到大石头旁,不再像先前那样小心翼翼,而是天真且雀跃地笑着,仿佛找到了一件极为称心的玩具。

    十一点四十五分,四周寂静,仅国道上偶尔几辆车呼啸而过,吴用任凭直觉支配双腿,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密林中。手电筒照不出其他身影,地上随处可见塑料袋、纸巾与矿泉水瓶,他低垂双眼,回忆起凌晨时杨清手表上的红色数字。真是魔幻,只凭那么个玩意,他们就能追踪她,用的是什么?血。他的血。昨晚,他飞跑到一楼,跳下楼的女孩已经不见踪影。杨清将他拦在图书馆外的吉普前,戴着手表的手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用里头一根最普通不过的棉签将吴用伤口上的血擦拭在表盘正中央的凸起,下一刻,手表启动,界面呈现出一块正在自我调节方向的指南针。

    吴用不太愿相信这些所谓的高科技,好像一切都已经计算好,都只能计算好,人的直觉、情感让位于数据。他走入树林深处,却还是想,如果杨清在这,如果他低着头巧妙地躲过所有障碍,表上的数字会如何变化?它会不会再次升至一百?若那只表由血红变幻至暗红至爆炸,这将说明他的直觉正确,还是数据准确?

    树林末端。时隔二十多小时,再站到这个地方,恍若隔世。吴用纵目远眺,发现图书馆中除了连接撞钟的顶层钟楼里灯光微闪,其他楼层皆一片黑暗。于是钟楼成为一颗缀在高塔上的星子,又如一颗指路的北极星,暗示去路所在。

    铃声是在这时响起的。

    我是指,差一分钟零点,夜风袭人,吴用解开冲锋衣拉链,铃声响起。不久前,他的目光由高塔移至城市其他区域,心跳骤然加速,自此越跳越快,他只得来回踏步,缓解没有缘由的焦虑。

    铃声响起,打破了诡异的气氛。周钰婷愣了几秒,待将接通,那边却挂了电话。

    “是谁?”

    “队里的电话。”

    “那怎么……”吴用突然住口。小孩此时转过头来,眼神崇拜,道:“他们把石头挪开了。”

    石头依旧卧在原地,吴用隐约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却还是问:“谁?谁把石头挪开了?”

    “他们呀!那两个叔叔。”不待两人说话,小孩继续道:“我们快跟上,他们要进去了。里面的人把门打破了,情况很危险,我们必须从里面把它关上。”

    事情发生在刹那间,小孩话语未落,人已经越过石头奔向前,吴用从嗓子里挤出来一道“喂”,看着小孩停下回头望了最后一眼,瘦弱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中像星星闪烁了一下,晃神之间,一阵冷风吹过,石头凭空消失。来不及惊讶,或许是周钰婷,或许是他,有人打了个喷嚏,小孩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街角,有人抓住了另一个人的手臂,牵着对方追了上去。

    那个深夜,整个街区静谧得仿佛没有人的存在,他们牵手穿梭在小巷中,也许在追寻那从未露面仅活在小孩口中的两个男人,但更多时候,他们来不及思考,只是一股脑地奔跑,前行。待他们惊觉小孩不见踪影时,已置身于一栋废弃已久的居民楼前。

    铃声停止。电话那头,周钰婷正喘着粗气,似乎在爬楼梯。她的声音透露些许慌乱,透过扩音器传入密林。

    “你现在在哪儿?”

    “怎么了?”

    “你去了环城公路?”

    “你……嗯。”

    “我们……你……身……”

    突如其来的电流声将周钰婷口中的话语切得断断续续,接着没有了半点声响。吴用担忧地问了好几声,心里想也许是山里信号不好罢。待他即将挂断电话,却听见杨清用命令的语气道:“吴用,闭上眼,然后转身下山。”

    吴用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没有问周钰婷去哪儿了,是否安全,而是突然笑出了声,夜色里笑容狰狞,他问:“你确定我闭上眼能够走下山?你们现在在哪儿?图书馆?”

    “我会告诉你怎么走。”杨清顿了顿,无情地指出:“你的声音在抖。”

    “好。”吴用仰头深吸一口气,紧握着手机闭上眼转身。风更大了,吹得四肢发冷,只有心脏处热得灼烧了起来,吴用根据杨清的指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但没走几步,电流的呲呲声再次响起,杨清的声音变得十分模糊。

    “吴用,还听得到我说话吗?”

    吴用张开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被强力胶水堵住,干涩如刀割。下一秒,他恍然明白这并不是刀,而是山林中霎时间狂风大作,卷起尘沙霸道地涌入了他的口鼻,同时涌入手机,裹挟着杨清急促的话语越吹越远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吴用,如果你还能听到,切记一定要回到环城公路,回到你现在在的地方。”

    手机那头再没有声音,不解、慌乱与恐惧纷纷袭来。吴用来不及思考,被风吹得左右晃动,他探出手试图扶住身旁的大树,后退时踩到一截枯木,脚滑之下,整个人往后倒去。左手重重撞击地面,他闷哼一声,眼冒金星,差点吐出来。卧倒后他仍然紧闭双眼,不敢睁开。为什么要闭着?他不知道。杨清为什么说那番话?他也不知道。天与地在翻转,风从天地间穿过,从四面八方挤压他的身体,在他吸不进气即将昏厥的那一刹那,他的内心突然变得平静,挣扎的双臂以僵硬扭曲的姿势定格,就在这一刹那,所有已经发生的与正在发生的变得不再重要,吴用好像跳过几十年光阴,迎来了生命最后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是所谓死亡来临前的走马观灯,过往的一幕幕像幻灯片翻过,在致谢页,一束强光斜照下,黑夜化成白昼,吴用睁开眼,如同每个清晨从睡梦中睁开眼那样,双眼朦胧。瞳孔放大,视网膜投影出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吴用睁大眼想看清,可还没来得及,全身脱力,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