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预言书开始

第六章 我花焕溪就是死也没有心动

    西唐历1809年,春3月,9日。

    诺兰城南,无垠稻田,一个偏僻的农舍。

    王策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灰尘簌簌地落下,屋内久违地迎来了阳光,陈年浊气等到了刑满释放,越过访客的身侧,拥挤着奔向出口。

    “这是什么地方?”他开口问向身后的两人。

    万稻眼里流过莫名的光,纠结了片刻后说道:“我的家。”

    灵仆是没有家这个概念的,他们由天地孕育,又或是生于灵视者的内心,并遵循着一套异于人类的行事法则。不过万稻表现得与人无二,王策并不奇怪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花焕溪掸了掸椅子上的灰尘,坐下后看向同样落座的两人,说道:“万稻大人,说说您的计划吧。”

    “先等到诺兰人体内的稻种成熟。不控制住他们,四伯随时都可能拿这些平民做文章。”

    王策一愣,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问道:“稻种是怎么控制人的?”

    万稻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看向了王策:“我不希望他们在关键的时候反而成为我们行动的阻力。”

    王策看着万稻平静的脸,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这可不是说说而已的事情,万稻大人,那是一城人的命!”

    英俊的青年面色如常地说道:“拿一代人的悲剧去换未来的幸福,必要的牺牲有何不可。”

    作为灵仆的万稻谈不上什么人情味,那些贫民在他看来和没有灵魂的稻子并无差别。如果能用最简单的方式直接除掉诺兰这个毒瘤,万稻不介意手段血腥一点。

    只要稻种在人的身体里扎根,就会有新的稻种如同孢子一般扩散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用不了多久,诺兰的非灵视者都会变成稻种的载体,他们的命运也便掌握在万稻的手里。

    “可是我们推翻贵族不就是为了拯救普通人,拯救这个国家吗?救一个国家是救,救一个人也是救,我们不是普通人的陌路人,更不是敌人,从来没有英雄通过牺牲别人来成就事业的道理。”

    革命是要流血的,但是流的应当是革命者的血。英雄之所以为英雄,不是因为他踩着凡人的头颅登上王位,恰恰是因为他的脊梁上站着需要拯救的弱者。

    如果“念头通达、心灵纯粹”确实是眷者的必要,那万稻和他的主人推翻贵族绝不可能是为了满足杀欲。

    “牺牲一部分人的生命来换取更多人的未来,这样的决定不该是我们来做。人命也不该被量化,命定之死也不该专属于弱者。”

    花焕溪微微皱着眉头,抱着双臂靠在椅子里,没有说话。

    万稻深深地看了一眼王策,只是问道:“如果他们向你举刀呢?”

    医生揉了揉眼眶,开口补充道:“王策,我们的的敌人不止四伯的军队,就算贵族不控制平民,也会有其他人教唆他们与我们为敌。”

    王策有些无力,他远不如眼前的两人了解情况,就算对计划提出异议,他也很难坚持自己的想法。

    不过万稻却在此时开口说道:“稻种只是一道保险。至于三个月后要不要采用极端的方式,再说也不迟。”

    稻种从植入人体,到足以摧毁宿主,需要三个月的时间。

    万稻看向王策有些惊讶的脸庞,接着说道:“在稻种成熟之前,大人……我需要你们在城里打听情报,随时准备配合我们动手。”

    王策挑了挑眉,问道:“直接就准备开战吗?”

    “不是向四伯。先处理其他有威胁的家族。”

    说罢,万稻看向医生,说道:“你们可以利用尤家从内部侵入贵族。花焕溪,尤方那边怎么样了。”

    “尤方已经把【玩具熊】的下属名单交给我了,但是情况并不是很好……”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无奈,“邢汜出事之后,由邢家牵头,贵族们整合了监视系统。现在除了少数家族还没表态,大部分都已经派代表加入到一个新建的部门里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王策,接着说道:“你可能需要代替【玩具熊】的位置,伪装身份去城北工作了。”

    ……

    在吩咐了一些细节之后,万稻离开了小屋,王策和花焕溪也踏上了返程。

    一阵温热的风拂过,吹动了两人的衣襟在空中轻轻鼓动。

    “花焕溪,万稻会,会把诺兰的普通人也处理掉吗?”

    医生似乎是觉得有些燥热,他解开了扣子,把双手插到了裤兜里。

    纯白的风衣在春末的风里猎猎作响。

    “花焕溪?”

    “我不知道。”

    两人陷入了沉默,一前一后在乡间的土路上不快不慢地走着。

    王策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再次问道:“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计划。至少我不知道。”

    “你不是核心成员吗?”

    “谈不上,那位大人只是不方便进城,找了个跑腿的而已。”

    王策突然想到,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一直不曾问过花焕溪。

    “你是为什么,加入他们呢?”

    “我需要预言书,只有那位大人能从诺兰图书馆里找到他。而且推翻旧贵族本身也是家族留给我的使命?”

    王策笑了笑,“原来你身上还有这样的担子吗?”

    “也不是,只是我在东境上学的时候家被灭了。复仇而已。”

    “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我对花家的感情没有那么深厚,只是很认同它的理念、很尊敬我的父母和部分长辈而已。他们很看重我,那我自然要把他们的意志继承下去。”

    “那你不该找个地方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先保证了家族的延续再去复仇吗?”

    “所以我想要预言书。”

    “预言书还能测姻缘吗?”

    花焕溪沉吟了一声,没有回答。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春末的下午,太阳已经开始有些毒了,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城南的边界,从刺眼的日光下走入了楼阁遮蔽出的阴影之中。

    街上一如既往地只有少量的面容彷徨的市民,脚步匆匆,不知自己的终点究竟在哪里。

    “为什么诺兰没什么小孩子在街上?”

    “诺兰有一种怪病,很多人都害怕小孩子染上,很少让他们上街玩。”

    花焕溪带着一种莫名的惆怅看向了冷清的街道,“可是这是他们的童年才对。”

    “什么病,你能治吗?”

    医生摇了摇头,“失眠病没有解药,我只能开药缓解这种病给人的折磨。但是那种药非常贵,治得起的人不会去小诊所买药,治不起的也不会。”

    王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病是怎么传播的?”

    “不知道。”似乎是重复得太多了,医生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走过一个漏着阳光的小巷口,王策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

    没有石砖的泥土上,一个坐在家门口的小男孩正朝着阳光举起了自己的青铜玩偶,他穿得很精致,但是脸上看不出来什么快乐。

    他张了张嘴,但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

    气氛莫名地有些压抑,说不清是不是诺兰的街道本身带着一股死寂的味道,王策觉得心中有些憋闷,但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憋闷。

    “我们会拯救他们的,对吗?”

    花焕溪没再重复不知道,他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拯救……这个词对我们来说太幼稚了,也太远了。”

    沉默沿着石砖路蔓延,随着他们一同返回了焕容诊所。王策觉得心中郁结,起身再次上了街。

    他把注意力沉到了心里,迈开脚步随意地走着,任由命运支配自己的道路。

    春末的诺兰,城东有些阴冷,城西格外地燥热。

    席地而坐的流浪汉,为了鸡毛蒜皮争吵的乡井之民,不停哭闹的孩童。不同的人和声音起起落落,时隐时现,过了一会,又转成凄苦而无力的呻吟和啜泣,歇斯底里的怒吼与无助崩溃地呜咽。

    王策不作声,双目无神地注视着前方,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脚下。

    突然,王策停下了脚步,他停在了一株金黄的稻子前,一株在污浊的地面上破开碎石而出,迎着哭喊和喝骂生长的稻子。

    这里是,农贸市场第三街道。

    王策撇了撇嘴,如果是神游天外走到了这里,大概率并非是命运指引,而是他体内那颗稻种被同类相吸罢了。

    抬眼望去,并不宽阔的第三街道已经随处可见肆意生长的稻子了,长势十分喜人。

    只是……有些过于喜人了。

    一个肉铺的老板认出了王策,他丢下手里的活小跑着奔向了王策,接近时又下意识放轻了步伐。

    “大人,大人您是来发稻子的吗?”

    “我?不,不是,我只是四处走走。”

    屠户把手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擦了擦,弯着腰说道:

    “那太可惜了大人,您不知道,那稻子有多好吃!虽然第一次吃是饿极了才敢生吃,但是后来我们才发现,那稻子只有生吃才有滋味呢!”

    王策笑了笑,“能帮到你们就好,不过我看到似乎除了第三街道,其他地方并没有稻子啊,你们只在这里种?”

    王策看了看那些甚至长到了路中间的金黄稻子,突然明白了。

    “那不是你们种的?”

    屠户挠了挠头,回答道:“是这样的,大家的种子只够在各家门前种一点,其他的都是自己冒出来的。原本我们也想铲了那些碍事的。”

    他憨憨地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但是那些自己长出来的里面有能吃的稻子,我们就舍不得铲了。”

    说到稻子,屠户又咽了口唾沫,“好多人都说那稻子治病!有的染了那该死的失眠病都好了不少呢。不过这话我们可不敢往外面说。”

    毕竟在他们看来,失眠病大抵也是那些如同恶鬼一般的贵族老爷折磨他们的方式。

    看着最穷苦之地的人们脸上那劫后余生般的笑容,王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想笑,还是留下几滴同情的眼泪。

    他叹了口气,他不知道。

    一个小孩子突然从他面前跑了过去,他手里拿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木偶,衣裳也落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但是他的脚步很轻快,还有若有若无的轻笑钻进了王策的耳朵。

    那是告别春末,迎接盛夏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