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预言书开始

第九章 种子

    西唐历1809年,夏1月,6日深夜。

    中午开始的暴雨仍未停歇,街道上已经有些积水了,纯白的街灯如月般倒映在地面上,随着粼粼水波荡漾。

    打着伞的兰礼走在前往诺兰学院的小路上,凌乱的雨水拍打溅跃,被风裹挟着扫到了他的脸上。

    原本此时他应该跟着兰箬一起动身,但昨夜出了意外,留在学校里的兄长受了伤,不久前刚被仆从护送回了家族的古堡。

    哗哗哗~

    兰礼停下了脚步,狂乱的雨声之中隐隐传来窃窃私语般的响动。如果是他的兄长,那个沉稳温和的男人,或许会唤出自己的灵仆一击毙敌。但他做不到,他甚至不清楚刚刚的声音是否只是雨声的杂音。

    兰礼,兰家总管兰箬的弟弟,是个召唤不出灵仆的非灵视者。

    伞下的男人拽了拽衣领,若无其事地迈开步子继续走,只是速度明显快了很多。

    皎月隐在乌云之后,路灯的光影在接天的水幕之中肆意扭曲,远处的云层之上隐隐传来轰鸣,风也渐渐急促了起来,兰礼的衣襟逐渐潮湿了起来。

    风声,雨声,雷声,说不清的异响交织成舞曲;低效的白炽灯,脚下明晃的倒影,与充斥在每一丝空隙里的黑暗组成舞台的灯光。而在路上三步并作两步的兰礼便成了唯一的表演者。

    轰!

    一声惊雷吓醒了闷头赶路的兰礼,闪电的亮光照亮了在风雨中反射光芒的学院大门,他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几乎全部浸在了雨水之中。

    一个穿着雨披的佝偻老人从门卫室中推门而出,面朝向兰礼的方向开口问道:

    “兰礼先生吗?”

    “是我,是我。”

    吱呀~

    老人将大门微微推开,兰礼便从缝隙中挤了进去。

    “他们在哪等我?”

    “先生,侧门没锁,您可以从那里进教学楼。您知道具体从哪进入场地吗?”

    兰礼点了点头,走向已经拉了电闸的高楼。

    在男人走进侧门的那一刻,暴雨中的白炽街灯仿佛瞬间被隔到了另一个世界,不再有雨声,不再有晃眼的光,楼内的寂静与黑暗瞬间淹没了他。

    一边向前走,兰礼一边从怀里摸出了手电筒,咔嗒,咔嗒,兰礼手指用力按下,手电筒还是没反应。

    他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回头看向刺眼的雨幕,硬着头皮继续朝着印象里的方向走去。

    轰!

    一道惊雷似乎就在学院不远处落下,亮光从兰礼的背后乍现,一个古怪的玩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男人走过的路上。不过着急赶路的他并未留意。

    最终,他的脚步在一个拐角停下,路口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块闪着幽光的告示牌。

    “会议室|储藏间|医务室|消防通道”

    就是这里,通道尽头闪着幽绿微光的紧急出口便是目的地。兰礼回忆着兄长的嘱咐,走到门口张开了双臂。

    “以兰之名赞颂伟大的灵。”

    随着他的声音,紧闭的防火门缓缓打开,一条幽暗的砖石楼梯直直深入地底,不知通往何处。

    又咽了一口唾沫,兰礼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没过多久,大门缓缓关闭。突然,一只手陡然撑住了门板。

    ……

    呼~

    随着温和明亮的魔法明灯进入视野,兰礼终于能长出一口气。走在银白金属打造的甬道之中,兰礼已经隐隐能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讨论着什么。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兰礼看到了进入大楼后的第一个人,但是他却愣在了原地。一个酷似他兄长的男人正在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兰礼下意识张口喊道:“兄长!”

    那人抬眼看向了他,但眼睛里却没有半分兰箬的沉稳与温和,反而是一道古怪而冰冷的视线,对视的瞬间,兰礼似乎看到了一棵被腐烂落叶环绕的枯萎巨树。

    这种陌生感让兰礼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对方朝着自己走来。

    “小礼?”

    声音也和兄长一模一样,古怪的熟悉感又让兰礼应答道:“是我。”

    “我不是你的兄长。我叫兰二,兰箬总管的替身。”

    兰礼又是一惊,他从不知道家族里还有替身,而且从他的名字来看,这样的替身显然不止一个。

    兰二转身向着深处走去,一边说道:“我是来接你的,咳咳咳……走吧。家族和你说过你今天来干什么吗?”

    兰礼连忙跟上,回答道:“没有,兄长……兰箬总管只是和我说今天的事情对我和对家族很重要。”

    兰礼还记得临行前兰箬视线里的歉意和惋惜,心里不由得一暖,若不是身体抱恙,兄长肯定是想陪着自己一起来吧。

    兰二回头看了他一眼,枯萎的眼神里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绪,于是他停下脚步,前后望了望,低头凑向他,小声说道:“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再往前可能会……一定会死。”

    兰礼呆住了,他侧头看着这个说话莫名其妙的男人,问道:“什么意思?我,我是要去做什么?”

    死?兰礼从懂事起就在担惊受怕,他深知像自己这样的非灵视者在这个世界到底有多脆弱,他甚至连兄长的灵仆都看不清楚——灵力过于悬殊时,连观测都难以实现。

    但是他从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死,不管是父母兄长还是整个家族,都在保护他,在外人看来凶悍邪恶的【炮烙】,在他眼里只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神秘虚影,只要靠近兄长,邪祟就永远不会伤害他。

    更何况现在是在家族的地盘里,为什么自称兄长替身的男人要说这样的话?

    兰二眼里的枯萎加重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忘了刚刚的话吧。走吧,仪式快开始了。”

    仪式?什么仪式?兰礼脑海里闪过了诸多童年看过的故事集,他的脸色有些泛白,下意识跟紧了那个酷似兄长的男人。

    脑子里被说不清的紧张与恐惧充斥,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到了一个巨大的房间内。

    或者说,一个地下广场。

    一个巨大的祭坛正摆在广场的中央,四周围绕着零零散散的披着黑袍的人,看他们的面庞,都有些兰家人的影子。只不过其中不少都精神萎靡,时不时地咳嗽着。

    看到兰二领着兰礼走进广场,众人纷纷看了过来。

    “‘礼品’到了,第二次仪式开始吧。”

    “以兰之名赞颂伟大的灵!”

    兰礼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兰礼做了一个梦,自己好像被捆住了双手双脚,坠入了一个浓稠的湖泊之中,湖边似乎围绕着许多穿着黑袍的怪人,他们环成一个圈,似乎在跪着礼拜,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语言。

    兰礼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恐惧,感到陌生,但是异样的疲劳麻痹了他的神经与思考,他感觉眼皮很重,此时的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你肯定会死……”

    兰礼的眼皮动了动。

    “……我不是你的兄长……”

    兰礼的眉头绞在了一起。

    “……以兰之名赞颂灵,兰礼,你永远都是兰家重要的一部分……”

    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闯入了这座湖泊,那是个一袭黑衣的中年男人。湖边的黑袍人们起身召唤灵仆迎击,似乎是想要击退这个外来者。

    双方的战斗一触即发,闯入者凭借着拳脚便把黑袍们召唤而出的灵仆开膛破颅。兰礼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人在打断这场仪式,自己应该阻止他。

    心中的冲动让湖泊不由得沸腾起来,包裹着兰礼的根本不是清水,而是散发着恶臭的血液,浓稠的血浆环绕着兰礼凭空飞起,在半空中组成了一个巨人。

    黑衣的男人看着面前的异象,叹了口气。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在梦境中让人类灵仆化?”

    黑袍中的一人摘下来兜帽,脸庞左侧是表皮干枯的年迈老者,右侧是爬满赤红裂纹的癫狂青年,他指着自己的脸庞说道:

    “侵入者!你永远不会彻底理解祂的伟大!你也永远不会理解兰家对灵仆的研究对人类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

    灵视者掌握着灵力,这是一种危险的力量,可是人们对它、对灵仆的了解却十分有限。在塔拉星球漫长的历史中,只有近几年才逐渐兴起了对灵力的研究。

    关于它到底是如何产生,如何运作,又是怎样影响人类,并且实现一步步的进化,这些课题成了研究者们的头号目标,而更多想要超越自身极限,成为眷者、乃至圣者的灵视者们,也加入了这场趋于无底线的追逐之中。

    兰家,便是贵族中从事研究的家族之一,他们醉心于有违人道的邪恶仪式——将人类灵仆化,借此观察人类与灵仆相融合时诞下的产物。

    “现在,在兰家的祭坛上,感受来自梦境的恶意吧!”

    鲜血巨人扬起拳头,挥向了黑衣男人,拳风掀飞了闯入者头上的礼帽,黑发散落,冰冷的眼眸带着一丝慈悲望向了巨人的胸膛,那里正悬浮着一个怀抱双膝陷入沉睡的可怜人。

    “你可曾在梦境听闻孟不眠?”

    哗哗哗~

    如墨的暴雨在鲜血湖泊之上倾盆而下。

    只是一瞬,黑袍人齐齐断首,鲜血巨人在瞬间被侵蚀溶解,兰礼直直摔到地上,哪怕是在昏厥之中也因疼痛下意识地呻吟起来。

    而兰箬,只是无法理解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自称孟不眠的男人骤然出现在兰箬的面前,轻轻托起他的脸,温和地问道:

    “你们甚至不曾研究过梦境之中的灵仆和现实有何不同,便敢在梦境里毫无理论依据地进行试验。谁给你们的勇气?祂为你们做的担保?”

    “昨日毁了你们的准备仪式,没想到你们今天还敢继续进行。兰箬,你的底牌在哪?”

    底牌?那自然是他那臭名昭著的中危灵仆,【炮烙】了。

    而此时兰箬身后,无首跪倒在地的【炮烙】脖颈喷洒着鲜血,那燃火的铜柱也渐渐熄灭,往日被屠戮的灵魂从其表面镶嵌的颅骨嘴里喷涌而出——那是被肆意践踏囚禁的无辜之人。

    兰箬突然面色一狠,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年迈的衰老面庞下一刻蔓延至全脸,凶恶的眼神也变得枯萎起来。此时站在孟不眠面前的,已经是替身兰二了。

    兰箬舍弃了和他同源的兰二,逃离了梦境。

    孟不眠向后退一步,张开双臂说道:“人类在梦境中死去,现实会受到重创,而灵仆在梦境死去,却是永久的消亡。你知道的吧。”

    枯萎的枝条从兰二的后背穿刺长袍而出,他的躯干逐渐拉长,黑袍下的双腿异常地增生,如同木桩一般宽大而厚重。

    “有趣。不过你可知何为【滔天】?”

    兰二手中灵力凝结,凭空造出一把巨镰,它没有回答,只是嘴里喃喃着“以兰之名赞颂伟大的灵”,挥舞着闪着寒芒的镰刃,挡在了昏迷的兰礼身前。

    孟不眠耸了耸肩,双臂向上虚托,空中的乌云渐渐停息凝实,兰二抬头看去,举着镰刀的手不禁有些颤抖。

    乌黑的云竟不知何时化为了水面——那是倒悬在天空的海。

    哗哗哗~

    这一刻,海与天来回颠倒,急速奔涌的水流在力场下带上了惊人的冲量。兰二舞动起手中的巨镰,狂风的龙卷拔地而起,扰乱了头顶下落的滔天之浪,但是却无法阻止那厚重的水幕一点点逼近。

    狂啸的滔天巨浪从四面八方涌来之际,兰二想到了被当成祭品而被欺骗一生的兰礼,想到了兰箬丢失的良知,想到了族长的怪异。

    他想到了兰箬年少时,曾在学院的树下说着“我会保护你的,兰礼。”

    在彻底被淹没吞噬前,兰二扔下了镰刀,回身趴在了兰礼的身上。

    失去意识的兰礼只感觉到记忆里兄长的温暖如同实质一般,覆盖到了自己的身上。

    ……

    7日,清晨。

    阳光穿过了稀疏的叶,落到了倚靠着树干的兰礼脸上。

    他皱了皱眉,扫开身上的落叶,起身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四处看了看,努力回忆着自己为什么会在学院操场里的一棵树下睡着。

    雨后的彩虹在他不远处慢慢浮现,兰礼看着那绚烂的彩虹才意识到,空气里的水汽重的惊人。

    发生了什么?兰礼的头很痛,完全回忆不起昨晚的事情,他只记得自己独身一人前往学院,然后……

    兰二那枯萎的眼神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兰礼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自己背后的树,明明是夏季,却显得异常枯败,落叶在四周厚厚地堆成一层毯子,而这层毯子原本是在自己身上的。

    记忆中的零星片段好像揭示了什么,但兰礼只是把头扭了回去,向着学校外走去。

    每当发生这样的异常,先回家族找到兄长总是没有错的。

    教学楼上,王策正站在窗户上看着这个迷茫的男人远去,脑海里回忆着昨晚在梦境里和那个神秘人的交流。

    “所以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会忘掉今天发生的一切?”

    “必然。只是不知道兰家会如何处置他和已经彻底被废掉的兰箬……兰家的替身术真的很有意思,不过他们为什么要把代表着善的灵性从人体中剥离出来呢?”

    “那个兰二,是他的兄长吗?”

    “是也不是。”

    兰二是兰箬的善面,是庇护弱小无助的兰礼的庇护所。但是自从他被从兰箬身体里割离出去的时候,兰二便只是一个听命行事的灵仆而已。

    “那个小子还以为现在在兰家城堡里躺着的那个杀人魔是他的好哥哥呢。不过不知道兰二死了以后,兰箬的良知会不会产生什么新的变化……”

    王策摇了摇头,离开窗户回到了座位上。桌子上正摆着两张纸。一张是原本交给校长的假条。

    【请假单位:兰家】

    【请假人数:12人】

    【请假时长:长期】

    另一张,则是花焕溪的来信。

    “尤家的玩具工厂的监察使确认来自兰家,具体身份不明。”

    代表着兰家的学院由尤家监察,而代表着尤家的玩具工厂又有兰家的人。

    【涡瞳】建立之初,邢渺曾经说贵族之间不允许相互敌对,可是从他的安排来看,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他搅浑了水是想做什么?”

    正当王策在低着头沉思接下来的计划时,敲门声传来。

    “请进。”

    阎肃推门而入,微微躬身后说道:

    “大人,常研道老师想见您一面。”

    在春季的最后几天,王策在焕容诊所里背下了所有背景深厚的家族名。如果他没记错,常家和兰家,正是诺兰贵族中最擅长灵力研究的两个家族。

    “没想到兰家的地盘还有常家人任教。”

    “回大人,虽然两个家族都是以研究灵力出名,但两家方向不同,关系还算和睦。”

    “那便见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