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预言书开始

第八章 河将归于何处?

    西唐历1809年,夏1月,6日,周一。

    诺兰学院正值夏季学期的第一个月,学生们都在忙着复习功课,以应付不久后的期末大考。

    王策身穿【涡瞳】的白袍,在学院内四处巡视着,身旁跟着一个负责介绍和引导的中年教师,此人名叫阎肃,据校长所说,此人从学院内毕业后便留校执教,堪称是最了解诺兰学院的人。

    “他们都学什么?”

    阎肃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身份尊贵、能让校长点头哈腰的男人会问这样基础的问题。

    “回大人,上部和下部有所不同。上部前六个年级学一些基本的数理人文知识,后六个年级开始逐步接触灵视者知识,毕业的时候基本可以保证九成的初级灵视者。”

    “贵族在上部,平民在下部吗?”

    “回大人,是这样的,只有极个别很有天赋的平民可以升到上部。但那些孩子一般也会被贵族选中,当作附庸。剩下的平民就只能在九年的基础知识学习后,再用三年的时间尝试掌握灵视者知识。”

    阎肃回想起了什么,有些感慨地说道:“上一个用了一年就掌握灵视者知识的孩子就被邢家选中,平步入青云,成了大人物的学生了呢。”

    王策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你还记得那个孩子叫什么吗?”

    “回大人,他叫漆业颂。有个很罕见的姓氏,所以老师们记得都很清楚。”

    王策愣了一下,他在邢汜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带着莫名的心思,他笑了笑,说道:“确实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名字。”

    两人接着往前走,王策时不时地问一些诺兰学院的基本情况,阎肃也都一一为他解答。

    诺兰学院占地很大,和城东的大图书馆、梦钟寺庙一样占据着几乎一整个街区。学院分为三个部分,教学楼、操场、实战区。王策今天早上便是和阎肃一起走了一遍教学楼。

    教学楼分为三个部分,北侧是贵族子弟的教室,南侧是平民,中间由教师的办公室隔开。

    临近中午,王策二人远处的一扇门被猛地打开,一个老师打扮的男人捂着嘴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咳咳咳……同学们先自习,老师,咳咳咳……”

    剧烈地咳嗽声传来,他顾不得继续向学生吩咐,转身走向了远处。

    阎肃看向王策,说道:“那位老师叫兰箬,看样子应该是身体不适先去医务室了。昨天那场大雨之后,好像有不少老师都生病了……”

    王策突然打断了他,说道:“阎老师,你能给我列一份生病老师的名单吗?”

    “啊?当然可以。”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兰箬的班级门口,里面的学生在老师走后也不吵闹,只有个别的学生在交头接耳,他们看到门口的两人后也瞬间噤声。

    阎肃靠向王策的耳旁,低声问道:“大人,可以先请您在这个班级稍作停留吗?我去看看兰老师的情况。”

    “我去吧,阎老师,今天上午的视察也差不多了,你来看着这些学生吧。对了,医务室的路怎么走?”

    “这样啊……前面第二个岔路口左转,往前走三个房间。”

    离开的王策在最后一刻回头看了一眼门牌。

    “上部十一级一班”。

    吧嗒,吧嗒。

    皮靴踩在地板上,远离了教学区,碰撞的声音在走廊内传出去很远。王策走到了那个需要转向的地方,左侧漆黑一片,除了他身后洒进来的光,便只有通道尽头的紧急出口指示灯闪烁着惨淡的绿色。

    第三个房间的门半掩着,却没有光线传出来。

    王策站在原地,衣领突然如同血肉般蠕动起来,向上蔓延,包裹了头部,组成了一个熊状的玩偶头套。王策微微摆了摆头,头套的纽扣眼睛便透出红光,在他的视野里,眼前的地面上突然浮现出红色的足迹。

    足迹并没有指向第三扇门,而是直直通向了最深处的消防通道。

    有意思,王策心想。于此同时,他的手腕处也产生了类似的变化,衣袖延伸编制,用熊掌般的拳套包裹了左手。

    走到紧闭的房门面前,王策正欲伸出熊掌去推,余光却扫到了门把手上面厚厚的一层灰尘。

    不是这里?

    王策猛地扭头,正好看到身后的医务室半掩的门扉中一双狰狞的眼睛一闪而过。

    “兰老师?”

    王策踩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退回了医务室的门前,门便突然开了,如同实质的黑暗盘踞在入口,遮蔽了门后的一切。他转头扫了一眼门把手,也是一层灰尘,没有人手握过的痕迹。

    如果是【玩具熊】在这里,它会做什么样的决定呢?

    王策微微叹了口气,以他自己的性格,此时定会原路返回。

    身上的白袍迅速泛黄,丝质的表面生出细碎而密布的黄色绒毛,匀称而纤细的身材迅速变得臃肿起来。王策凭借掠夺【玩具熊】得到了它的力量,也同时能够转化成它的样子。

    呼~

    突然,一拳猛地冲破如墨的黑暗,朝着王策得到面门袭来,但又在离熊头两拳的地方直直停下,卷动的狂风掠过王策身上皮毛,纹理随之杂乱了起来。

    吱!

    王策没有扭头,只是抽回了染上鲜血的左拳。隐约间,王策听到了如同老鼠一般的痛苦尖叫声,眼前的黑暗随之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医务室的原貌。

    屋内倏地站起来数道人影,屋内唯一的窗户在几人身后,不知何时窗外又成了阴天,昏暗的光线散入屋内,未能照亮他们的面孔。

    “谁是兰箬?”

    被几人遮挡的床上缓缓坐起一个人影,他虚弱地抬了抬手,又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缓缓张口回答道:

    “是我,先生,您是【涡瞳】派来的监察使吗?”

    棕黄色的熊人偶如同退潮一般散去,恢复了轻薄的白色短袍,但是脖颈之上的熊头并没有消失。看到王策胸前的黑色独眼和那古怪的熊首,站着的几人皆是心里一惊,齐齐低头,不再直视王策。

    “我是尤家的【玩具熊】。您也知道,邢大人让我们留意失控的野生灵仆,刚刚看到您似乎咳嗽得厉害,我怕是什么恶灵作祟,便跟上来看看。”

    床上的兰箬咧了咧嘴角,可是还没笑出来,便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身旁站着的女人连忙拍了拍他的后背,却被兰箬下意识地抬手拍开。

    片刻之后,兰箬终于理通了气息,说道:“见笑了,我身体一直不太好,昨天的那场大雨直接给我淋病了,倒不是什么恶灵,让您担心了。”

    说完,便又是捂着嘴低沉地咳嗽起来。

    王策见此情形,微微躬身,又抬眼看向窗外的天色,说道:“那就不打扰您了,好好休息,祝您早日康复。”

    铅云低垂,被阴风搅动的云雾像是狰狞的魔物,其中不知会有怎样颠倒天与海的暴雨将倾泻而出。这样的奇景在诺兰已经很久未曾出现了。

    兰箬看着王策直直望向窗外,心里嗤笑一声,暗道:“低贱的灵仆,瞧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王策终于收回了视线,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待到皮靴的声音消失在众人耳边,一团黑暗从角落里窜出,再一次笼罩在门前。

    啪!

    兰箬狠狠一巴掌拍在附近一人的脸上,恶毒地盯着他,说道:“那头熊靠近的时候,谁允许你动用灵仆的?要是那只畜生发狂伤了我,你一个贱民拿什么赔我?”

    这个男人的灵仆,正是那片堵在门前的超自然黑暗的始作俑者,【低危灵仆·影鼠】,一种只有诺兰城西的贫民才会接触到的灵仆。

    男人径直跪倒在地,不停地低头道歉,哪怕兰箬不停地用拳头狠狠锤在他的鼻梁之上,他也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

    他只能忍着,这是他的父母拿命为他换来的工作,是他一个生在城西的贫民唯一接触贵族老爷的机会,能治好父亲的失眠病的药,只有通过贵族才能买到。

    哥哥已经离家很久了,现在的家庭靠他撑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丢掉这份工作。

    看着面前懦弱、却又显得有些坚强的男人,兰箬心里生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他想看到男人痛苦地倒地哀嚎,又或者涕泗横流地祈求,而不是面前这样,哪怕跪倒在地,却仍然挺着脊梁。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一个背着燃火铜柱的高大身影缓缓在兰箬的身边浮现,屋内的几人顿时面色惨白,纷纷跪倒在地,低头道歉的男人猛地以头抢地,额头鲜血四溢也不敢停下。

    【中危灵仆·炮烙】,这是兰箬的灵仆,也是兰家臭名昭著的根源之一。

    漆黑而凌乱的头发散落在肩膀,一条黑练遮住眼睛,裸露的双臂肌肉鼓胀,黑青色的皮肤有着磐石般的纹理。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那由一根根背在身上的铁链所固定的巨大铜柱,镶满表面的颅骨交错喷吐着火舌,仔细去听,隐隐传来让人战栗的哀嚎声。

    【炮烙】感知到自己的灵视者的心意,伸出蒲扇一般的巨掌,轻轻一提,匍匐在地的男人便被一把抓至半空。

    炮烙微抬左拳,指骨之上竟也燃起火光,下一个,伴着火焰的拳头便狠狠砸到了男人的腹部。

    男人被悬在半空,下意识想要蜷缩身体,却提不起力气,只能无助地捂住肚子,痛苦地哀嚎起来。可【炮烙】拳击不停,越打越急,不过片刻,这个男人便失去了声息。

    乓的一声,有些焦味的身体被胡乱地扔在一边,屋内的其余几人仍跪倒在地,用力地屏住因恐惧而略微急促的呼吸。

    兰箬咧嘴笑了起来,笑声混杂着咳嗽声回荡在医务室内。

    倒在地上的男人面朝着窗户,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昏暗的光线透过云层落在他的脸上,他只觉得眼前、耳边的一切都越来越模糊,思考也越来越迟缓,他想把手伸进口袋抓住点什么,但手臂已经不再为他的意志而移动。

    在生命弥留之际,他抬眼望向了窗外。

    一只小巧的玩具熊正坐在屋外的窗沿上,透过玻璃冷冷注视着他。

    ……

    回到监察使办公室的王策翻阅着教师的名单,脸上透着一股浓重。他还记得邢渺的仆从在【涡瞳】的第一次例会里提到,各个家族之间不可相互监视。但名单上随处可见的兰姓却摆明了事实并非如此。

    诺兰学院,和兰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副院长是兰家的家主,兰序庭,负责管理上部三个高年级的负责人,兰箬赫然在其中,往下还有大大小小数个职位,都由兰家把控。

    笃笃。

    “请进。”

    “大人,您要的出勤名单。”

    是阎肃按照王策的吩咐收集了今天学院里身体抱恙的教师名单,王策接过来没有立刻翻阅,反而是说道:

    “请坐,阎老师,我还有些事想问问您。”

    “您问您问。”

    “医务室在的那条通道,尽头的门背后是什么呢?”

    阎肃愣了愣,捏了捏下巴,不确定地说道:“就是普通的消防通道吧。”

    “看您的样子,似乎也不是那么普通啊。”

    “额,回大人,只是有些学生胡闹传出来的传闻。我在学院里这么多年,从没见过那扇门背后出过什么事情。”

    “您进去过吗?”

    阎肃略微沉默,“回大人,没有。”

    “您见过进去之后的学生吗?”

    阎肃没有回答。

    人到中年的阎肃总是不知不觉地弯下脊梁,但这一刻,他似乎更加萎靡了。

    “你不是贵族吧?”

    阎肃点了点头,他只是一个平民出身的普通人,凭借着优异的成绩才留在诺兰学院任教。

    最了解诺兰学院的人,王策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最了解一个暗藏玄机的地方,并且一直在此工作呢。

    王策抬眼,阎肃的面相透着一股软弱,似乎时间不仅软化了他的血与骨、肉与皮,也软化了他的意志。

    “我明白了阎老师,谢谢您的回答。”

    “对大人有帮助就好。”

    阎肃缓缓起身,突然向着王策直起腰身,行礼一般地以拳敲击胸口。

    阎肃最为了解学院,他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可以去,什么地方不该靠近。他也清楚什么样的人和盘踞学院的兰家一丘之貉,也能感觉出来什么样的人有着异于贵族的气质。

    哪怕阎肃眼里,王策只是个杀人如麻、凶名在外的灵仆,他也不同于那个心理扭曲的兰箬。

    王策没有动作,目视着阎肃离开了房间。

    哗哗哗~

    雨又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