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预言书开始

第三十七章 狂信徒家族的最后一个懦夫

    土坡上,沐浴着光辉的王策看向了玩偶,轻声问道:

    “你为什么那么相信预言?或者说,你似乎总是在遵循着你认为的不可抗的安排。”

    预言也好,家族的逼迫也好,盛盏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动地去执行来自外界的命令,哪怕预言书是他写的,他也会遵从自己所写下的计划。

    盛盏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话语却几次卡在喉头,在吞咽和叹息中被抛向了遗忘。

    “可能,这就是盛家人的命。”

    盛盏或许有过很多次可以反抗的机会,不管是反抗家族,还是成为玩具熊后反抗贵族的调令,又或者反抗预言,乃至反抗命运。

    但他没有,似乎他的生命就是一场被人提前编写好的戏剧。

    家族让他一次次接受禁忌仪式,他便去;

    贵族让他一次次去屠戮,他便闭上眼睛去掏出敌人的心脏;

    预言给了他所谓的安排与未来,他就照着被别人确定的命运来活自己的一生。

    在通过预言得知将有一个超乎寻常的存在苏醒时,盛盏心中也有着难言的心思,但似乎只是去接触王策这个“盘外招”,已经耗光了他最后的力气。

    他已经没有勇气继续去反抗命运了。

    “你真的要浑浑噩噩下去吗。”

    盛盏艰难地张开了嘴,语气里满是自嘲:“都已经浑浑噩噩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我都记不清了。”

    他听从着预言布下了棋局,但他自己却也只是棋盘上的一颗。

    真正精通预言的人,不会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操盘手,反而会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在天地这盘棋局上扮演着多么微末的存在。

    盛盏在还穿着白衫读书的年纪里,就知道自己被家族选为下一个“预言者”,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感觉自己或许就是故事里的英雄,即便他无法独自一人挽救这个颓败的时代,他也一定可以站在历史的舞台上书写属于自己的传说。

    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听到灵性的热血如同江流一般在身体里奔涌,年轻气盛的灵魂仿佛在喝彩着着天命的号角。

    但是事实却给他狠狠上了一课。

    【禁忌仪式·虚空共振】在盛盏嘴里只是轻飘飘的一句“三百六十一个预言性灵仆被压缩”,但他自己亲身经历的却是一场噩梦,一场持续了足足两年、见证着家族疯狂和冷漠一面的噩梦。

    为了进行仪式,盛家残害了三百六十一个无辜的平民。

    他们有的是灵视者,有的是命途多舛的普通人,但在盛家的推动下,他们的生命就像融进了汤水里的佐料,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只有喝下去的人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在为期两年的仪式里,盛盏不止一次地目睹才华横溢却被出身束缚的少年天才被扔进了祭祀的高炉,那些明明更该成为史诗的年轻人死前的不甘、愤懑、恐惧、悔恨、释然,都统统穿插在那一声声哀嚎之中,像碎裂的刀片一样深深刺入盛盏的眼里,割裂他的血管,粉碎他的心脏,浇灌了心底里那株绝望的花。

    盛盏无比惊惧地发现,他并不知道自己和路边的饿殍有何不同,如果不是生在盛家,芸芸众生好像只有早死还是晚死的区别。

    他曾用力地叩开族长的大门,仿佛只要声势浩大就可以达成目的一般,他想讨个说法,又或是找一份认同或是安慰,盛盏用自己的不满来掩盖着恐惧,并且为他包裹上生命的大义。

    可是盛家毕竟是盛家,那是在四伯出名的很多年前就盘亘在西唐国阴影里的庞然大物,维持着家族运转的,就是那超越了凡俗理解的预言能力。

    在曾经的故事里,盛家也被视作一个教派,每一个盛家人都如同狂信徒一般践行着预言的旨意,你很难去辨明促使他们这样做的到底是什么,是暴行的遮羞布?是迷茫的指路灯?是灵魂里盛开的疯狂之花还是无法停止的转轮?

    是少数服从多数?还是被剥削者服从利益既得者?

    不管怎么样,尽管有着晦涩复杂的理由,盛家靠着畸形的凝聚力愈发壮大,在那个东境仍然封锁的时代几乎成了西唐阴影里的话事人。

    所以哪怕恐惧【虚空共振】的不仅是盛盏,盛家也必须在每一代都重复这个仪式,或大或小,他们别无选择。

    即便每一个亲眼目睹这个邪恶仪式的人都会恐惧,在那最无法直视的噩梦里,他们将被高炉里的冤魂折磨,在冷汗和心绞之中喘息着惊醒。

    等待着盛盏的,只有管制和命令。不服从的代价像是冬天打开房门的第一缕寒风,让年轻的盛盏瞬间成熟了很多,也让他开始逐渐意识到,所谓的天命,到底是一种怎样沉痛的力量。

    当盛盏被封印到玩具熊内部的纯黑世界里时,他错愕过,喜悦过,释然过,在最后归于一种迷茫,就像狂信徒失去了神的旨意后便丢失了自我,服从命令的盛盏也丢失了自己的目标和方向——在玩具熊体内的他无法调用预言灵仆。

    当他从暗无天日的精神囚笼中逃离出来,盛家已经化成了街头巷尾的传说,那些曾经叱诧风云的大预言家们,在短短几年里就因为丢失了力量而彻底陷入疯狂,也有过未被预言荼毒的豪杰想要挽救崩溃边缘的家族,但最后却被打上了目无预言的罪名,永远流放到了不知名的遥远国度。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那差点害死盛盏的仪式。

    【禁忌仪式·军团】,能将受益人的灵魂拷贝到无数的替身里,从而变相地实现不死不灭。它的理念是把身体当作容器,把灵魂当作缰绳,以此驱动替身的军团。

    但是盛家的预言出了问题,或者说,这才是它本来的目的。

    被当作容器的自然不可能真是盛盏的身体,就像人不会把缰绳套到自己的脖子上,【军团】从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盛盏预期中的接过,而预言期望的接过,就是在他的灵魂被挤出来的时候进入到真正的容器里。

    也就是【禁忌仪式·人偶师】和【禁忌仪式·生命之花】的产物——一个玩具熊,它本是一个高危灵仆,但在盛家人的处理之后,它成了一个死物,一个能容纳灵魂的死物。

    而被当作缰绳的,是盛家所有的预言灵仆。

    或许“预言”背后真正的意志从始至终也没把盛家当成自己的信徒,只是把这群疯子当成培养灵仆的圈罢了,当收获的时刻来临,盛家的价值自然一切清零。

    “那你算是预言最重要的棋子吗?”

    盛盏摇了摇头,“我用了很多年去挖掘我自己的能力,可是除了玩具熊本身的力量,和我本身对预言的掌握外,我也没发现自己有哪里变得不同。”

    王策盯着盛盏,突然开口问道:“你们最鼎盛的时候,家族里有过眷者吗?”

    “盛家的预言灵仆就是在眷者死后才开始慢慢发展的。哦对,我记得好像有人说过那位先祖很讨厌预言灵仆,他总觉得预言灵仆短视,没什么大用,却很容易让人依赖。但从盛家后来的发展里能看出来,在家族覆灭之前的时间里,预言灵仆给的预言至少不算是短视。”

    王策思索了片刻,最后只是摸了摸玩偶的头,把他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很好,盛盏,我们之间终于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始。以后的事交给以后去想,至少我们现在算是踏上了正轨。”

    盛盏沉默了片刻,幽幽开口道:“你还记得你说要实现我的愿望吗?”

    “当然,你想好了?”

    玩具熊从男人的肩膀上站了起来,望向了那晃眼的灼日。

    “如果可以,请帮我找到预言的源头吧。”

    他要问问,为什么盛家站在了这条长路的起点,会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死在路上,这条路的终点又在哪里?

    以及,他作为狂信徒家族的最后一个懦夫,又到底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