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人定。

    叶府中，宾客尽欢，一场好戏。

    张鲤跟着小姑来到玉蜩园时，台上伶人正好唱到末尾高潮。

    最后一句虽只有“到天宫”三个字，却需要伶人在原有的调门儿上突然拔个高腔，称为“嘎调”，最见功夫，这个“嘎调”唱不好，这出戏就算是“栽”了。唱好了，可以把前面大段唱词烘托的热烈气氛一下子推高到极致。

    台下有不少懂行的看客，专等着听最后这三个字。

    三通和尚睁开醉眼，止住要添酒的花苏榕，凝神静听。

    台上伶人蓄足底气，收紧小腹，气出丹田，迸发出又长又足的调子来：“无转还，到天宫！”

    激越之声，又高、又亮、又美。

    台下先是一寂，继而满场叫好，山呼海啸一般。

    花苏榕坐在三通和尚身边，她不是很懂戏，但对三通的快乐感同身受，知他要接下来要干什么，将那本“迦严经”翻到新的一页，笔也早早舔饱了墨，等三通的掌声一停，便将笔递过去。

    三通爱怜地看了花苏榕一眼，下笔却不记戏腔如何唱，而是写了一句情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花苏榕难得露出娇羞模样，喜道：“你个儍和尚也有开窍的时候。”

    轻轻将那页纸捧在掌心，一遍遍重复念诵，“金凤玉露，金风玉露……三郎，你我初见明明是在冬天，为何写成金风玉露？”

    三通笑道：“因为这词不是我作的，是我从张鲤那儿抄来的，今天写出来很是应景。”

    花苏榕往三通头皮上啃了一口：“我就知道，你哪做得出这等佳句。”嘴里这么说，手上却不舍得放下那页纸。

    满场叫好之后，台上伶人四面作揖，口呼“娘娘千岁”，受了赏，退下去等着换另一出戏。

    张鲤在人群中找到了三通，正要过去，三通摆摆手，指了指花苏榕身前的牌子。

    隔得远，张鲤好不容易才看清上面写得是“千机山天下行走”几个字。

    再看别处，每一个座位旁都有字牌，有的长，有的短，或写官衔，或写差事，都是大有身份之人。

    无名小卒，哪有座位。

    “哼，我张鲤可是寿山观第二代掌门，混世魔王张老道嫡传弟子，上古元鸡的铲屎官，洪荒大扑棱蛾子的饲养员，鸣虫轩代理掌柜，静夜司关系户，以及给盐帮交保护费的天使投资人。”

    “我要是坐上去，那名头可长了，牌子太小都不够写。”

    玉蜩园里没有牌子而有位置坐的，只有两位，一位是颛顼殿大鸿胪顾清源，另一位是当朝端妃娘娘。

    顾清源一直半眯着眼，手指不断点动着，似在回味方才的唱腔。

    只有坐在顾清源下首的城主府忠武大将军段平注意到，这位帝国的巡查者看似半醉，实则时刻注意着娘娘身边的一柄雉羽宫扇。

    娘娘着曙红袆衣，冠饰华贵，两博鬓、花树九，坐在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盖下，身后是一对凤旗，身旁四个宫女，两个提炉，两个打扇。

    打扇的宫女只有两个，扇子却有三把。

    张鲤遥遥望去，心想无怪乎端妃娘娘的封号里有个“端”字，这位娘娘也太规矩了些。无论场下如何欢声叫好，他始终不言不动，步摇真的不摇，连眼神都不曾歪斜一下。

    “不对，她有眨眼吗？”

    “一，二……十三，眨眼。”

    “一，二……十三，眨眼。”

    “一，二……十三，眨眼。”

    她不但眨眼了，而且眨眼的间隔完全一样。

    似是觉察到张鲤的冒犯，有那么一瞬间，端妃娘娘的两只眼睛由横转竖闪了一下，一股寒意从张鲤脚下冒起。

    娘娘极美，一种不像人的器物美，规律、寂静，张鲤忽然想起了十七姑娘怀里的那只琵琶，继而又想起奶奶死时床头那个竖着的挂钟。

    “竖着，竖着，竖着炸才好。”身边有人说话。

    张鲤吓了一跳：“谁！什么竖着！”

    说话的是个卖炸豆腐的老头，名叫何九。此时台上正在换场，侍女们趁这间隙撤换杯盘、添上新酒，瓜果点心、各色小吃陆陆续续送了上来。

    何九自箍了个铁架放油锅，脚边放一盆卤盐水，一手催火，一手用铁筷子给豆腐翻面。

    张鲤道：“你在这儿炸豆腐？”

    何九道：“咋啦，也没人赶我呀，你要不要来一碗。”

    玉蜩园里没有牌子而有位置坐的，只有端妃娘娘和大鸿胪两位，而既没有牌子又没有座位的，除了伺候人的奴仆，就只有张鲤与何九了。

    “弄来尝尝。”

    “好嘞。”

    何九做得极讲究，现做现切，新鲜的豆腐切成一片片三角形的片儿，约一指厚。

    又换刀切毕香菜沫儿，手掌一抖凭空点着一丛文火，油热后将豆腐大头儿朝下竖着放入，炸至焦黄后捞出，放在笊篱里晾凉。

    凉后又炸，这回手掌催猛火，豆腐片从油锅中跳起翻个儿，大头儿朝上浮到油表面，又一催火，豆腐一块块飞出落在碗里。

    何九熟练地放进香菜沫、芝麻酱汁、辣椒油等调料，递到张鲤手里。

    “不错啊。”香味扑鼻，张鲤迫不及待夹起一块。

    “等等。”何九从铁架底下搬出一个陶罐，从中倒出一碟花生米，递给张鲤：“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

    “是吗，还有这一说，我试试。”

    张鲤夹一块豆腐，又连夹四粒花生米，左边嚼一遭又捯到右边嚼，嘴巴越嚼越慢，眼睛渐渐发亮：“果然是火腿味，而且是藏了很久的火腿，嗯……还是后腿腌的。

    何九一翘大拇哥，满面笑容：“您识货，今天是个好日子，一连遇到两个识货的。”

    “还有一个是谁？”

    何九朝三通一指：“喏，是那灵光宝气的和尚，他不但能尝出是后腿腌的，还能尝出是冬火腿，不但能尝出是冬火腿，还能尝出是‘藏火腿于谷内’，当真了得，大大的吃家。”

    张鲤也翘出大拇哥：“你们都是大吃家，你做得好，他吃得好，而我吃得饱，再来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