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还在下。

    参水猿跃出望湖，抖散身上湖水，仰头观星之后，向叶府而去。

    参水猿性情憨直，颇有佛性，已长到十余丈高，人族的街道巷陌于它来说太窄了，就像菜畦里的小土径一样。

    参水猿生怕碰坏了民宅楼宇，只好岔开腿，两只脚各走一条街道，同手同脚，小心翼翼往前挪。

    脚步隆隆，很快惊醒了凛州城里的百姓，百姓们也不怕它，纷纷披衣下榻出来观瞧。

    叁水猿全身披毛，通体碧蓝，两肩两足以及正面腰间处，各有骨骼延展外生，切斫如磨，平滑如镜。骨镜共七面，对应天上参宿七星。

    骨镜反射月光，行走间耀人眼目。

    “咯咯咯……大猴子，让我搭一程。”

    一只通体曙红的大公鸡扑腾着翅膀从天而降，落在叁水猿的肩膀上。

    “昴日鸡，你也被叫来了？”叁水猿同手同脚走成顺拐，“我走得太慢，不如你先去。”

    昴日鸡体型雄壮，肩高丈余，一落上肩膀就刨开叁水猿的毛发，鵮鵮点点，啄出几只溺死鬼来吃。

    望湖连着牛耳河，年年都有人溺毙冲下来，有些怨气大的就成了溺死鬼。叁水猿从不驱赶，有时还会主动帮它们招回游离的残魂。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鬼魂们不但无半点感激，反而欺叁水猿慈悲憨直，钻到他的毛发里吸食灵气。

    “先去了干嘛，还不是打架，烦都烦死了。”昴日鸡血脉古老，为西方第四宿，居白虎七宿的中央。在大乾，他还有个更接地气的名字，红元鸡。

    “我早想明白了，人族不但自己喜欢打架，还喜欢看别人打架，不是总爱斗鸡耍子逗乐么，今天我就是专门来看‘斗人’的，顾清源跪下求我也没用。”

    叁水猿挠挠头，拨弄出一只吊死鬼，“你的脾气就跟的你身上的颜色一样，通红通红的。”

    昴日鸡开心地啄起吃了：“说起红，我告诉你，我们老昴家有后啦。”

    “你又不姓昴，没这个姓。”

    “那就复姓，我们老昴日家有后了。”

    “也没这么个复姓。”

    “你老关心我姓什么干嘛，我说这话的重点是我姓什么吗？”

    “我觉得你该姓红。”

    “大猴子，你平常掏耳朵吗？”

    “掏啊，经常掏，你问这干什么，我不聋，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听清楚了。”

    “不是聋不聋的问题，下回你再掏耳朵千万记住喽，遇到阻碍就要停下，不能硬往里掏。”

    叁水猿又顺拐走了好几步才明白话里的意思，扭头与昴日鸡对视着，静了片刻，一鸡一猴同时大笑。

    “哈哈哈哈哈——”

    “咯咯咯咯咯——”

    “咯咯咯，昴日家有后了，我最近找到只元鸡，肯定是我的种。”

    “也是红色的吗？”

    “不是。”

    “那你刚才说，‘说起红，我告诉你，我们老昴家有后啦’，不是红色的，为什么要说‘说起红’，不是红色的，说‘说起红’，语义就不连贯了。”

    “我再说一遍。”昴日鸡重复道：“你掏耳朵的时候，遇到阻碍就要停下。”

    叁水猿扭头与昴日鸡对视着，静了片刻，一鸡一猴同时大笑。

    “哈哈哈哈哈——”

    “咯咯咯咯咯——”

    “不是红色，那是什么色的？”

    “是黑色的。”

    “可你是红色的，红色的为什么会生出黑色的，再说嫂子也是红色的。”叁水猿试探着问：“是嫂子亲生的吗？”

    “废话，我问过你嫂子，她说绝对是她亲生的，生下来连蛋壳都是黑的。”

    “是嫂子亲生的就好。”叁水猿以手遮颊，虚着嗓子道：“我听说东边扶桑国最近流行上门寝取。”

    “你从哪儿听来的？”

    “佛经上写的。”

    “哪本经？”

    “迦严扶桑根本仪轨经。不信我念给你听。”叁水猿双掌合十，诚心念诵：“若诵持根本陀罗尼者，如下佛前睡卧，心空于寝，取无毛发不割截白蚝者……”

    “我不懂念经，好像是有寝取两个字。”

    叁水猿挠挠头，又拨弄出一只僵子，“你的‘后’呢？”

    昴日鸡开心地啄起吃了：“什么后？”

    “昴日家有后的‘后’。”

    “刚才还在夜离怀里叫唤呢，雄鸡破晓，黑幕消散，你没听见？”

    “我听见了，就是想忽然明白一件事。”

    “什么？”

    “蛋一定是嫂子亲生的。”叁水猿斟酌着：“但是，嫂子亲生的不一定是你亲生的，你俩都是红毛，这个……这个黑毛……”

    昴日鸡扭头叁水猿与对视着，愣了好久，独自大笑。

    “咯咯咯咯咯——”

    ……

    小雨还在下。

    夜离婆婆行动快些，早一步来到叶府外，但怀里没有抱鸡。

    里面传来阵阵斗法声，隔着水墙，听来有种异样的空灵感。

    夜离婆婆先用算筹在水面上写了“门”字，波纹荡了几下，“门”没有开。

    于是朗声道：“顾仙师，让老婆子进去帮帮你。”

    墙内，“流水”与“桥”还在相爱相杀。

    如梦似幻。

    顾清源行在青山绿水之间，手里捏着一把蛇鳞，走过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开头是青丝，桥的终局是白发。

    顾清源走着走着就老了，青丝成白发。

    于是虚手空摘，手里的蛇鳞又多了一片。

    桥身颠倒，开头是白发，结尾是青丝。

    顾清源再次过桥，走着走着就变小了，青丝变黄发，头发剪成与阿仁一样的寿桃形，咿咿呀呀不会说话。

    夜离婆婆身在水墙外，只听得顾仙师好似说了一句：“呱！”

    元婴境之间的战斗，除非是专门炼体的武者，否则很难见到拳脚之争。

    这世间有太多东西比直来直去的拳脚更可怕。

    君子善假于物也，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皆可为拳脚。

    耳得之而为声，声可借来恸人心腑。

    目遇之而成色，色可借来迷人眼目。

    取之无禁，如婴孩挂乳。

    用之不竭，似寸草争晖。

    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藏无尽，则借势也无尽。

    借势，即是寝取自然，借鸡生蛋。

    借昴日鸡的老婆生黑蛋。

    寝取得而怀胎成婴。

    因势利导，顺水推舟，而神明寝取自得，此之所谓元婴也。

    夜离婆婆已至第五境巅峰，渺渺冥冥，似乎也触摸到了那“无尽藏”。

    一刹那的福至心灵，让夜离婆婆又在“门”里写了个“活”字。

    水天一阔，夜离婆婆分水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