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青山道瘸子
小雨还在下。
张鲤赶到玉蜩园,翻上屋檐观瞧,见那黄金伞盖插于地上,三通等人在伞下挤作一团,醉梦不醒。
外圈围着重重叠叠的石像,一个个半死半活,倏静倏动,僵持半宿,仍不得寸进。
端妃娘娘站在石像圈子里,将身挡在伞前,护着张鲤一众朋友周全。
石像攻来,被她一个个接住后又发还回去,脚下立如平准,活似车轮,双臂忽隐忽现进则长,劲发处刚极虚灵,翻掌间运若抽丝。
青丝如瀑,粉面如花。
袆衣摇摆,挂佩叮咚,唯头上冠饰花树纹丝不动。
石像倒了一地。
“好酷的娘娘!”张鲤喝彩。
端妃娘娘在打太极。
两胯为旋机,松活下沉,以实为根,以虚为应,每一招使出来都如画了一个圈子。
先前天黑时石像尚近不得她身,如今鸡啼破晓,月色大亮,便更不是对手了。
石像全都捂着双眼,只凭冲撞之力进攻,一个个被太极圆圈套得跌跌撞撞,身不由主的立足不稳,犹如中酒昏迷。
斗了一阵,石像群向两侧分开,从中窜出一尊身背双钩的瞎眼石像。
这尊石像脑袋尖尖,即使毁了一双招子仍是锐气不减,正是冯馆主所化。
端妃见了,微一点头,给了这位凛州耆老最后一点敬意。
冯馆主钢钩搂到,端妃使出一招“云手”,左手高,右手低,一个圆圈已将他手臂套住,刚劲使出,喀喇一声,冯馆主的右臂上下臂骨齐断,断茬处铁线虫裸露在外,僵硬不动,如水泥中的钢筋一般。
福大人败走后,石像的防御也大不如前。
端妃娘娘的刚劲好不厉害,再一运劲,冯馆主一条手臂的立时断成了六七截,铁线碎裂,不成模样。
娘娘出手毫不容情,“云手”使出时连绵不断,有如自去行空,一个圆圈未完,第二个圆圈已生,又是喀喇一响,冯馆主的左臂亦断,跟着喀喀喀几声,他左腿右腿也被一一绞断。
冯馆主倒地,其余石像毫不畏惧,再次一拥而上。
娘娘双手成圆形击出,连消带打,随即左圈右圈,一个圆圈跟着一个圆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正圈、斜圈,一个个太极圆圈接连发出……
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拗步,待使到一招“手挥琵琶”时,右捺左收,如抽陀螺般将一排石像带倒,这一招使得犹如行云流水,潇洒无比,将太极拳“圆转不断”的四字精义发挥到极致。
“好!”张鲤蹦着高的击掌叫好。
这一下震落屋瓦,两片青釉圆纹瓦一前一后滑坠下去。
“砰!”
两片瓦落,却只有一声脆响。
张鲤忙往眼上涂抹斗彩,低头一看,见聋子只剩一条手臂,咯吱窝里夹着根棍子,摔在地上挣扎不起。
那根棍子就是瞎子,他被孽海芬插来“烤全羊”,身受重伤,变不回来了。
张鲤这是第一次见到聋子,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一个装瓦,一个装棍子,一个聋,一个瞎,危急关头不离不弃,不用问,这是一对儿。
“搅屎啊你们俩,谁搅谁?”
没想到聋子竟然听懂了:“不搅屎,我们是师兄弟。”
“奥。”张鲤道:“兄弟情深,可敬可佩。”
“你想怎么样?”
“你的手怎么没了?”张鲤问。
“被蜈蚣吃了。”
“可惜,那你以后只能用一只手抱着他了。”
“我们是师兄弟。”聋子重复道。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说会伤害到你的另一半,你就一点不顾忌瞎子的感受?”
聋子不答,怒视张鲤。
“不生气不生气,你们哥俩捣鼓蛊虫害死多少人,我放火烧你们都算客气的,你还不乐意了。”
聋子脸上闪过一丝愧色:“我们兄弟只是求财,我们……我们事先并不知道蛛血蛊里还有铁线虫。”
“那是谁教你们的,蛊师炼蛊无可厚非,为什么单单选了那种蜘蛛?”
“这……师门秘辛,不便相告。”
“尻。”
……
另一边,端妃娘娘有了新对手。
一个瘸子拿着一柄细长刺剑闯进石像所围成的圈子中。
“大乾的娘娘,果然是国色天香。”
端妃道:“阁下不是大乾人?”
瘸子道:“我长在边关,太爷爷是大乾人,爷爷是归衍国人,父亲生在北齐,母亲是蛮女,你说,我是不是大乾人?”
端妃笑道:“好杂种,我收了你。”
瘸子是米行大司农座下弟子,向来在北齐境内青山南麓一带活动,春天时得了师傅传召,这才来到大乾。
他的绰号在大乾并不响亮——青山道瘸子
“我认识你手里的刺剑。”
那柄刺剑是叶公亮的。
刺剑细长,尖端有四根口针,两侧的口针外侧有锯齿状的凸起,是蝉用来割破树皮的。
剩余的两根,一根是用来刮破树的茎管,最后一根口针就是食道唧筒,用来吸食汁液。
瘸子道:“我进来时顺手放倒了一个石像。”
“四面水墙,你怎么进来的?”
“这也能叫墙?”瘸子不屑道:“除了能挡住没脑子的石像,还挡住什么了?”
“若不是顾仙师连番苦战,气息有亏,你焉能进来。”
“哼,小娘子,让我进来!”一剑刺到,青光闪闪,发出嗤嗤声响,瘸子的修为远在叶公亮之上。
眼见瘸子剑尖刺到,当即使出太极拳中一招“揽雀尾”,右脚实,左脚虚,运起“挤”字诀,粘连粘随,专绊他那条瘸了的右腿,同时右掌搭住他左腕,横劲发出——铁山靠!
瘸子身不由主的向前一冲,跨出两步,方始站定。
两人靠上时,口针悄无声息地探出,已叮了娘娘一口,娘娘双眼由横转竖,在脸上写个“兆”字,毒素尽去。
便在这时,张鲤探身喊道:“娘娘,接家伙!”
端妃伸手一接,入手沉重,却是一根棍子,低头笑道:“你不变宫扇,变棍子啦?”端妃曾在彩楼上看破聋子的龙胆三变,以为这根棍子也是他假装的。
聋子往怀里摸了个空,当即一惊,奋力挣脱张鲤的十字固,拼命爬上去:“那是我师弟!是我师弟呀!不能当棍子用!”
张鲤跳起来一个剪刀脚夹住聋子脑袋,倒地后剪刀脚转三角锁,用腿圈住聋子的脖子,右脚腕套住自己左腿弯,使劲绷住,朝外面大喊:“那是金箍棒,娘娘使劲造,打不坏!”
“也好,这才公平。”瘸子刚才输了一招,心有不甘,挺剑又刺。
端妃心道:“这根棍子实乃血肉所化,不可当锋,有不如无。”但她向来傲气,既接了棍,便想以此棍胜这瘸子又有何难。
当下左手斜引,棍子横过,画个半圆,平搭在刺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刺剑登时一沉。
瘸子赞道:“好娘儿们!”抖腕翻剑,剑尖向她左臂刺到。端妃撩棍圈转,啪的一声,棍剑相交,各自飞身而起。
瘸子手中的刺剑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这两把兵刃一是蝉的尖锐口器,一是人的柔软血肉,而且一个轻盈,一个滞重,但与剑脊平面相交,血肉便尽能承受得住,端妃这一招乃是以棍运使剑法,并且以己之钝,挡敌之无锋,实是精妙无比。
两人又斗数招,场间嗤嗤之声大盛,瘸子剑招凌厉狠辣,以极浑厚灵力,使极锋锐利剑,出极精妙招术,青光荡漾,剑气弥漫,张鲤在高处观瞧,只觉有一个大雪团在前方转动,发出蚀骨寒气。
端妃把棍子当剑使,在这团寒光中画着一个个圆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撩出,以弧形收回,她心中竟无半点渣滓,以意运剑,每发一剑招,便似放出一条细丝,要去缠在刺剑之上,这些细丝越积越多,似是积成了一团团丝绵,将刺剑裹了起来。
两人拆到百余招之后,瘸子的剑招渐见涩滞,手中刺剑倒似不断的在增加重量,一百斤、一百五十斤、两百斤……三百斤、四百斤……偶尔一剑刺出,灵力运得不足,便被棍子带着连转几个圈子。
瘸子越斗越是心惊,激战百余招而对方棍子居然能不触剑锋,那是他生平使剑以来从所未遇之事。对方便如撒出了一张大网,逐步向中央收紧。
瘸子连换六七套剑术,纵横变化,奇幻无方,张鲤只瞧得眼都花了。端妃却始终持棍画圆,每一招都连攻带守。
这路太极剑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种各样的圆圈,要说招数,可说只有一招,然而这一招却永是应付不穷。
猛听得瘸子朗声长啸,须眉皆竖,刺剑中宫疾进,那是竭尽全身之力的孤注一掷,乾坤一击!
端妃见来势猛恶,回棍挡路,瘸子手腕微转,刺剑侧了过来,剑锋横切,擦的一声轻响,棍子已被削断六寸,刺剑不受丝毫阻挠,直刺到端妃胸口而来。
端妃一惊,左手翻转,本来捏着剑诀的食中两指一张,已挟住刺剑的剑身,右手棍子向他右臂斫落。棍虽血肉,但在她灵力运使之下无殊铁刃。
瘸子右手运力回夺,刺剑被对方两根手指挟住了,犹如铁铸,竟是不动分毫,当此情景之下,他除了撒手松剑,向后跃开,再无他途可循。
只听端妃喝道:“快撒手!”
瘸子一咬牙,竟不松手,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啪的一声响,他一条手臂已被棍子打落,便和以利剑削断一般无异。
瘸子不肯松手,原已存了舍臂还击之心,左手成爪伸出,断臂尚未落地,已抢到端妃面门。
端妃双目由横转竖,一个“兆”字还未写完,瘸子的手掌已触到端妃脸颊。
两人错身而过,出乎意料的,没有血溅出。
断臂无血。
脸颊也无血。
瘸子方才竟只是摸了一把端妃的脸。
细雨微微,蒙蒙洒洒。
端妃脸上一红:“好个不要命的瘸子,放你走了。”
“好!”张鲤再次鼓掌叫好:
“在一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