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20
刘森林看着新的时间表,笑了。
“毛慨是自杀的。“
余不正默不作声。
“那天晚上,本来只要遮住摄像头,事情就结束了。“刘森林沙哑着声音说,”最后遮上监控之后,毛慨让我们先回去,可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回寝室,杜良要去看看,结果。“
那个时候,杜良在想什么。
“毛慨割了腕,就那么躺着,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儿,才会跑去休息室里看见尸体,杜良说,他是因为我们才自杀的,如果尸体就那么被发现,他就会被警察认定是凶手,真相就会变成,毛慨杀了宿管,接着畏罪自杀。他不想让毛慨背这个黑锅,说什么也要要把尸体藏起来。”
余不正还是不说话。
“后来想想,我们当时简直是昏了头了,就算把毛慨放在那里不管,只要有监控被遮的事实在,警察就不可能简单认定毛慨是凶手,可是那时候我们太害怕了,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是头一次见到死人,差点儿吓傻,更何况监控还被挡着,随时有可能被发现,没时间留给我们慢慢想了,我们就那样把他藏了起来,也就没法儿回头了。”
“我有一个问题。”余不正说。
“那抓紧吧,我可没剩多少时间了。”刘森林的语气淡的像清水,不沾一点儿颜色。
“我们一开始打听消息的时候,你是最配合的一个,配合得甚至过头,你谎称知道毛山的住址,其实是在告诉我们杜良的位置,之后找补的理由都是随便扯的,目的就是把我们引到杜良那里去,对吗。”
刘森林叹口气,算是默认。
“为什么,你们不是一起的吗。”余不正说。
“他骗了我们。”刘森林苦笑起来,“这个计划的拟定,目的是让杜良有足够的时间去休息室里,从宿管那里拿一样东西。我们根本就没想过杀人。“
“你们想拿的,是毛慨的裸照?”
“这你都知道。”刘森林无力地说,“照片存在一个U盘里,本来杜良只要拿走它就行了,可是谁承想,他带了刀。”
“可能他是担心,毛山发现U盘被偷之后会报复。”
“也许吧,就算毛山找不到我们偷U盘的证据,恐怕也会第一时间怀疑毛慨,而且谁也不能保证毛山手里有没有别的备份。”刘森林说,“但是杜良怎么想的我们不知道,他可能只是单纯地恨他,恨那个人糟蹋了毛慨。”
“所以,毛慨被拍照之后就想离开毛山吗。”
“他是在大二的时候和杜良好的,之前,应该是和毛山吧,他有一天在宿舍里哭,说,毛山拿着照片威胁他,估计那个时候,杜良就已经动了心思。”刘森林停顿了一下,“算了,不说了,没意思。我只是不想做杀人犯的同伙,但是也下不了决心去举报杜良,跟你们说那些东西,大概只是我希望你们能发现什么,好给我自己找一个理由吧。”
“你这几天,一直在阳台看这里?”
“是,我想着会不会真的有人来发现尸体,所以我得谢谢你,是你给了我去自首的借口。”刘森林木然说,“看到你发现箱子的时候,我在想,终于不用担心那么多了,现在,感觉什么都无所谓了。”
该离开了。
“对了,再给你提个醒。”刘森林走之前想起了什么,“那个时间表还不完善,我们其实还做了额外的事儿,不过对手法本身没有影响,或者说有点儿画蛇添足了,为了做这事儿,我们特意提前找借口查过一次监控,虽然没必要,但我们也还是觉得非做不可。”说完,他留下一个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
“我真的是越来越不明白了。”叫余不正的人说。
“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说毛慨是割腕自杀的。”叫余不正的人说,“割腕又不会马上死亡,如果马上送医的话,毛慨说不定还有救。”
“可是杜良没有。”
“对,他没选救毛慨,他选了自己。明明本来为了毛慨,他连杀人都干得出来。”叫余不正的人说,“所以我才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毛慨我也不明白,他自杀有什么意义。什么什么都让人不明白。”
“你最大的错误,在于总想着用理性来解释凶手的一切行为,所以你不理解毛慨为什么会自杀,可人不是机器,人的心理是复杂的,也是会变化的,没有谁是一成不变的。杀人这种行径本身就带浓厚的感性因素,是不能用单纯的理性解释的。”
“我没法儿去理解。”叫余不正的人说。“直到现在我也还是没感觉,不管毛慨想什么,杜良想什么,那都是跟我没关系的事情。”
“这就是你的问题,你觉得所有人都和自己没关系,谁也没有去理解的必要,你除了自己,谁也不在乎。但这不是你的错,因为你生来就是这样。”
“我不觉得这是错误。”余不正说。
……
云在游移,谁也没注意。
……
守夜人眼窝深陷,看上去羸弱不堪,和之前判若两人,他艰难地想要站起来,徒然努力了半天,还是重新跌坐回去。
“我看已经算是病入膏肓了。”他有气无力地笑着。
叫余不正的人转向他。
“你病了?”
“是,天生的。我没法儿待在人多的地方。人越多,我就越不自在,精神也越不济,最后就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
“听起来是心理上的问题。”
“别小看了心理,没有这个做支撑,人是活不下去的。”守夜人出神地呢喃。
“你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无非就这样,慢慢死掉,然后烂掉。”守夜人无力地说,“之前我住在很偏远的地方,那里,很少和别人有交集,所以我才能正常生活。现在来了这儿,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去去,我适应不了。越是看着他们,就感觉自己越空,什么都没有,我想从他们身上找,找点儿东西来塞给自己,但是不行,我一辈子就是死性不改。”
守夜人稍微挪了挪身子,看着叫余不正的人。
“你和我很像,或者说是一类的,但是你比我强,你能在这个地方活着,我不能。所以,你很合适,正好咱们可以来做个买卖。”
“什么买卖。”
“你应该感觉得到,有一些人正在脱离自己的意愿做事情,比如那个主动找你的警察,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人,明白吗。”
“警察?”
“你真觉得会有哪个警察,能主动找你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学生,然后竹筒倒豆子一样地给你提供情报吗。”守夜人干涩着嗓音,“这些人已经或多或少开始影响你,如果就这么发展下去,你的同学就只是开始,会有更多人去死;而如果我死,我会顺路带走一点儿影响他们的东西,最起码可以保证他们不会对你动手,但是同时,你也没法儿再从那个警察那儿得到帮助,这就是交换。”
“你死是什么意思。“
“别误会,我可不是让你杀人。我只需要你替我决定,活还是死,就像刚才那个刘森林一样,不论生死,都需要你给我一个借口。”
叫余不正的人埋下头。
“如果我不选呢。”
“不知道,但我不建议,这样拖下去,对你我都不好。”守夜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就算我吊着口气,也没法儿在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了,这里不欢迎我,我也受不了它。“
“你说我和你很像,那你见过,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吗。“
“什么。“
“就是其它的都没变,建筑,植物,什么都没变,只有人都不见了。“叫余不正的人说。
“这就是你的症状了,等你学会生活的时候,就不会再犯这种病了。”守夜人说,“但是你最好还是多注意,要是病重了,说不定哪天你就留在那里,出不来了。”
“好。”
守夜人的脸古井无波,好像刚才讲的和他完全没关系。
单调的虫鸣声占据了沉默,等待着有人来打碎脆弱的平衡。
“知道了,那我选了。“叫余不正的人站起身,眼神里什么也没有。
守夜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语不发。
叫余不正的人在深呼吸,接着张开嘴。
反正总要有人做决定。
“死吧。”
两个字轻飘飘的,不知道说出口的人有没有什么负罪感,反正只是简单的发声而已,没什么费劲儿。
守夜人笑了笑,他惬意地仰着身子,合上眼睛。
“拜拜。”
大楼的阴影涌了上来。
……
占卜师还是老样子,陷在柔软的椅子里闭目养神,叫余不正的人拉上门。
“杜良杀了毛山,已经跑了,毛慨是自杀。”
她睁开眼,惺忪得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她看着他。
“你真觉得没有问题吗。”
嘴巴没动,是她的眼睛在说话。
“没问题吧,毕竟刘森林亲口这么说了。”
“你真觉得没有问题吗。”
“你真觉得没有问题吗。”
“你真觉得没有问题吗。“
“你真觉得毛慨是会自杀的人吗。”
“啊?”
余不正猛然跌进回忆的漩涡,随着波浪陷入遗忘的深处。
那是高中的时候,某一天午后,明媚的阳光照在脸上,刺得眼睛半睁半闭,毛慨一脸落寞,低着头摆弄着衣角,对坐在身边的自己说,“我是想死,但我不会死,因为还有我妈妈,我死了她会伤心,所以只要她还在,我就不会死。”
……
毛慨不会自杀的。
那他为什么自杀。
他也在违背自己的意愿做事情。
“因为你的剧本需要他的尸体。”
“剧本还能歪曲别人的想法吗。”叫余不正的人说。
“编写剧本的人如果曲解了角色,不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
“你的剧本不是写给别人看的,是写给你自己的。所以你怎么希望,剧本就会怎么进展。”
“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我不知道,只是推测。剧本还没完成呢,把最后的部分补上吧,你的角色,起码得负责到底。”
叫余不正的人拿出时间表,他要进行最后的修正。
“刘森林说,他们还做了别的事儿,在不影响手法的基础上,甚至画蛇添足。”他拿起一支笔,在纸面上勾勾画画。
“他特意提醒我,说他们提前查过一次监控。”叫余不正的人说,“可是为什么呢。”
“只是为了确定伪装条件下不会穿帮吧,毕竟扮演杜良的人不能戴帽子和口罩,如果进走廊之前脸在监控下暴露得太多,计划就执行不了了,所以需要确定监控视角里脸会是什么角度呈现的。”
“有可能,但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叫余不正的人说,“其实只要一直把头向摄像头的反方向偏,脸就不会被拍到,而且如果查监控只是为了确认视角,刘森林就不会说是‘为了额外的事儿’了。”
“那查监控就是为了看别的东西。”
“而且这个东西和时间有关系,那些话是刘森林看了时间表之后才说的。”叫余不正的人皱着眉头,五官像是要攒成一团。
俄而他举起笔,在时间表上开始修改。
这次,他写下的是自己尚不能完全理解的东西。
占卜师什么也没做,只是等待而已。
笔轻轻放在桌面上,微弱而清脆的响声敲醒魇着的自己。
“如果,我没有想出剧本,这些破事儿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叫余不正的人说。
“难说,没了剧本,你觉得演员会怎么样,可能会罢演,也可能会自由发挥,他们要是没了剧本约束的话,到时候会演出什么东西,就不受控制了。”
“真是奇了,没有剧本,哪来的演员。”
“只恐怕,演员一直都有。”
“你知道?”
“不知道,但是宁可信其有。”
“唉。”
“你难过了?”
“谈不上,只是感慨一下。”叫余不正的人说,“说回来,我没和你讲过手法之类的东西,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你没和我讲过,但是你和别人讲过,只要客观发生过,那就都是有迹可循的。”
“得得。这真的能是占卜吗。”
“说回你的吧,起码现在你在想什么,我可猜不出来。”
“哦。刚刚我在想,能互换衣服还不会被发现的地方不止一个,除了走廊里面,还有别的,比如门洞。”
占卜师的目光像是探询。
“接下来就是完全的假想了。如果毛慨在开门的时候走到门洞里,那就又提供了一次互换的空间,毛慨那时候扮演的是杜良,如果在门洞里互换的话,那最后从门洞里走出来的‘杜良‘就不是毛慨,那除了已经进去的杜良本人和蔡纪外,就只剩下刘森林了。刘森林走出走廊,被监控拍下来之后,没有直接上楼,而是进了门洞,这就是他们查监控的原因,为了确认近门的地方不在监控视野里,这样才不会被发现他走的路径有异常。所以刘森林换上杜良的衣服再次进入走廊,之后他穿回文化衫,戴着口罩,作为’毛慨‘走出来。最后,留在门洞里的毛慨在其他人遮住摄像头之后再进门就可以了。按照这个假设重新梳理时间,他们多此一举的原因也就能看出来了。”
0:00:00,毛山锁门,进走廊,应该是进休息室睡觉了。
2:00:00,杜良(毛慨)开门,刘森林第一个进入走廊。
2:00:50,毛慨(杜良)、蔡纪由一楼大厅进入走廊。
2:01:00,刘森林离开走廊,换上杜良的衣服。
2:01:10,杜良(刘森林)最后一个进入走廊,换上毛慨的衣服。
2:01:20,毛慨(刘森林)离开走廊。
2:01:30,蔡纪离开走廊。
2:01:40,杜良换回衣服后最后一个离开走廊。
“刘森林,60秒加10秒,共计70秒,蔡纪40秒,杜良50秒,毛慨,0秒。”叫余不正的人反而闭上眼。“从头到尾,毛慨都没进过走廊,这就是他们的理由。他们故意这么设计,把毛慨从这次活动里剔除,这样即使事发,毛慨也没有实质上的犯罪行为,他们大可以说毛慨对这件事儿一无所知,只是稀里糊涂地穿了杜良的衣服而已。话说回来,本来这三个人偷U盘,就是为了保护毛慨,虽然他们时间紧迫,可还是想法设法在保全他。“
“这个猜测还需要先决条件。“
“条件是毛慨真的进过门洞,而且监控拍不到大门附近的区域,我可以去问李处和路易,他们看过录像,应该还记得,可是。“叫余不正的人说。
“你不想问。”
“因为没那个必要。反正对结果也没影响。”叫余不正的人说。“结束了。”
结束了。
守夜人现在还留着口气吗。
他转过身子。
“以后,记得自己把门锁好。”
余不正打开门。
……
门旁的路灯忽闪忽闪,似乎随时都要熄灭,站在灯下,他重新开始感知世界。
微风,光线,野草,砖石,楼房,街道,还有人。
他厌恶叫余不正的人,厌恶到好几次不由自主地想把他随便找个地儿丢了,但是现在,他没有了揭下那张脸的余裕。
“你真的不打算确认一下,监控的事情吗?”
“不用了,就让我先这么信着吧。”
灯光逐渐暗淡,空中云层渐散。
最后余不正的身躯彻底埋入昏暗,只剩下清冷的月光静静照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