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楔子 上

    贞元十六年,汴州城·秋

    本是枫红菊黄的深秋季节,却有大雪突兀而来,飞雪恣意飘摇,北风猎猎叫嚣,锦绣秋色满目惨白。

    多日飞雪,原本热闹的城邑在刺骨风雪中逐渐沉寂,偶尔几声犬吠与鸟雀啁啾才给这死寂般的景象带来些许生气。

    晌午时,乌云低垂,天色愈加晦暗,家户中午饭上桌,热的饭食,暖和的屋子,街上更无人迹。

    城南,还有一人在街巷游荡,形单影只。

    这人是个不足十岁、模样清秀的男童,身裹破衣,双手拢袖,耸肩缩脖。

    这般天气乞丐都不愿出门,他也不愿,尽管他确实是个乞丐。

    他也想待在栖身的屋子里,尽管废弃老屋八面漏风,可终归能挡点风雪。还有大堆干草,钻在草里也很暖和。

    可相依为命的老乞丐偏要赶他出屋,说是已饿了两天,再不讨点吃食会死的。饿得狠了饥肠辘辘的难过反倒弱了几分,他百般耍赖,实在是这天气冷的突然,连一件厚衣也没有,出门的滋味哪如草窝舒坦。

    腿脚不便的老乞丐气笑着作势要打,他晓得这位被自己叫了年余爷爷的老人并不舍得,就底气十足叫嚷着打死不出屋。可他又在突然间改了主意,裹上爷爷唯一的衣裳走出破屋。走时,说一定会讨来吃食,让爷爷安心等着。

    老人说声好,看着他,满脸沟壑都是笑。

    改主意的缘由是爷爷的脸色,瘦皮包骨的脸庞上不知何时现出青白之色。老人曾说,人的脸上若是出现这种颜色,是饥寒交迫所致,会很快死去。他信老人这话,就在上一个冬天,另一个相依为命的老人就是带着这种面色死去。

    冬天对上年纪的人来说是个难关,丰衣足食的老人尚且难熬,何况是衣不遮体、三餐不继的乞丐。

    他不敢回头再看,小跑而去。

    风雪满城,美食飘香。

    街上雪深尺许,于成人而言行走无甚妨碍,对他这般年纪的孩童来说深已至膝,步履颇艰。这天气不易讨饭,家家封门闭户,以往不敢敲门,但眼下不光为了自己,更为爷爷,他挨家挨户叨扰。

    只是这行径惹嫌,少不了拳脚耳光,腿上更被恶狗啃了一口。

    下一个巷子里,就只敢在门口求告几声,换来的多是‘没饭’,或是一个‘滚’字。

    腿伤似是寒冷所致,不甚疼痛,血流却不止,雪中殷红之色相伴相随、不离不弃,自城西至城北,再到东面街巷。

    他走向城南。

    心里渐渐绝望。

    再无吃食,自己与爷爷都会死。

    或许是年纪尚幼,他并不畏惧死亡,倒是害怕爷爷死。

    老人是他的依靠,是他的主心骨,是在被人欺辱打骂时尽力护着自己的爷爷。

    想至此处,他哭了,只哭了几声便抹了眼泪,神色坚毅。

    兴许自己就是夭亡的命,就像爷爷自嘲是一辈子的乞丐,注定会死于饥寒交迫。

    他打定主意,走遍城南再无人施舍,便回到破屋,陪爷爷一同死。

    他不惧怕死,真的不怕。早在一年前,自己那个奴仆兼爷爷的老人,丢下他自生自灭时就知道自己会在某一天凄惨死去。

    终于有一家开着门户,在街的尽头。

    他曾多次在这座府邸宽阔朱门前走过,也识得门上匾额两个金灿灿大字。

    平素紧闭的冷府大门此刻半开,一个垂髫年纪的白裘女童正倚着朱门看景致。

    看得清楚,她手里拿了小小一块粟黄色的饼,正漫不经心吃着。

    这女娃是走遍全城唯一年纪相近的人,会不会更有善心?他盯着饼子,饼子虽小,也能给爷爷续命些许。

    他有了希冀,也有了些精神。动了动喉咙,小心翼翼走在靠近府邸的路侧。

    女童看着他,静静地看着,眼睫长长、眸子灵动明亮。

    他对她笑。

    挤出生平第一次讨好的笑。

    清丽女童见他盯着自己手中的饼,脸庞上浮现一抹嘻笑,扬扬手中饼,道一声‘来’。

    他大喜,随声走去,挣扎着,拖着冻饿几近成殍的躯壳。

    当他嗦嗦伸出冻疮斑斑的手掌,女童却将饼全塞进自己嘴里,而后发出含糊不清的笑。

    他彻底断了念想。

    垂下手,垂下头,不去看她,尽管笑靥如花。

    他转过身,心里离奇的没有愤恨,只想早点回到栖身的破屋。

    身后,女童在哎哎召唤。

    他没有回头,加快脚步,可依旧蹒跚缓慢。

    随后,一个小小雪球掠过他的身侧,在积雪里砸出一个浅浅的坑。

    雪球一个连一个,全不中。

    他专心赶路。

    身后有扑簌簌的脚步声,他终于回了头,女童团了一个大大的雪团追来。

    这次终于砸中,砸在头上,他似枯木般栽倒。

    雪,和北风一样彻骨的冷。

    翻了身,挣扎着支起身子,却被她一脚踹倒。

    他在雪地里仰面望着她。

    这刻,她盈盈眉眼里是欢畅的笑意。

    “你现在死了,我堆个坟埋了你啊。”

    又蹙了一双细眉,嫌太费事,道:“我给你做个棉被吧。”

    她笑着,一双冻得通红小手用积雪给他做了个厚实的棉被。

    他不再动弹,方才的挣扎似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只想静静躺着。他一直看着她,一动不动,任凭体温在积雪中流逝。

    当与他已无光彩的眸子相遇,她愣了愣,拍拍手掌上的雪水,讪讪道:“你求饶我就放了你。”

    他木然看着她,双唇紧闭。

    她看到地上那双眼眸逐渐黯淡,逐渐闭拢,终于慌了神。

    “哎!不能睡,会冻死的····。”

    俯下身,她拨弄他一番,而后惊慌失措地叫嚷起来。

    似乎不那么冷了,也不饿了,风声、喊叫声逐渐远去、逐渐缥缈。

    他看见自己端了一大碗饭菜,热气腾腾,爷爷坐在草堆里,欢喜望来。他便欢笑着跑去。

    ····

    很温暖,如同春阳沐身,暖暖慵慵。

    所有苦痛如冰雪般消融在这暖慵里,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是死了么?

    是不是死了就能见到父母双亲?

    爹娘的样貌已然模糊,但相信只需一眼便能认出。

    贪享这份温暖,希冀心里的思念,他在恍惚中寻寻觅觅。

    却终究在饥肠辘辘中醒来。

    他发觉自己躺在棉被中,入眸的是一间灯烛明亮、家什洁净的暖和屋子。

    见他醒来,在旁候着的家丁走出房门,不多时,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随家丁而来。

    他向中年男子说了些感激救命的话。

    男子淡笑摇头,说女儿顽劣,若不救你岂不是背负害命业障。又说已找郎中看过,只是饥寒体弱,将养几日便会无碍。并让他安心静养,痊愈后再离去。

    有人送来一碗温热粥饭。喝了些粥,他有了些精神,询问自己昏睡几天。

    男子答四天。

    他大哭。

    破屋中的爷爷应该已经死了,就像上一年那个爷爷那样,被人拖走,胡乱埋在城外乱坟岗。他很伤心,那是自己的爷爷,最疼、最亲自己的爷爷啊。

    男子问明缘由,自语一句‘这丫头终究逃不脱一桩业障’,叹息而去。

    他哭累了,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

    一旬将养,他不但恢复如初,且犹胜当初。

    这段时日里,自照顾自己的中年家丁口中得知救自己性命的锦衣中年人便是这府邸之主‘冷麟’。也知晓了府主有一女,名叫‘七七’,就是那个裘衣女童。

    那一日,正在屋外背风处晒太阳,家主来至。

    他本想是要赶自己出门,很是惊慌。不料冷麟却道你既然无依无靠,就留下做个小厮罢,也不缺这一碗饭。

    他楞在当场。

    冷家主笑言是不是不乐意?

    终于相信是真的要留下自己。

    他跪地,给家主磕了三个头。

    一年来尝尽苦头,也早慧了几分。

    他对家主感激不尽,除了在后院做好小厮的每日活计,还帮衬着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手脚麻利,细心勤快,冷府自上至下都对他这个名叫‘石枫’的小厮交口称赞。

    偶有空闲,他会出城去乱葬岗,无数的新坟也不知那个是爷爷的坟,他便在这些坟茔间走来走去,与爷爷说说话儿,说说自己而今能吃饱穿暖、活得很好,让爷爷别再操心····。

    时间久了,才知晓家主不但是贩卖药草为生的商贾,还是位江湖三品武夫。曾经单骑闯山寨,杀死一位作恶多端的山寨首领。那人是位四品武夫,冷麟也因此在豫州有了不弱的名声。

    对于‘品阶武夫’,他在街头巷尾都有听说,但江湖高远,一个小乞丐怎会留心。但有武艺总是好的,能防身不说还能诛杀恶贼。也有下人碎嘴,说家主曾杀过不少人,也有无辜人。他不信,觉得那些都是该杀之人,时常去城外寺院烧香拜佛的冷家主怎会滥杀无辜。

    家主只有一个女儿,垂髫之年的冷七七不爱琴棋书画与女红,整日里舞剑弄刀,跳脱顽劣犹胜男童。

    后院偶见一面,也是胡乱闹腾,全然不像女孩子。

    他想,自己能有安稳日子,全是小姐的功劳,得想个法子报答才好。可自己一个小厮,即使有几文钱,街头巷尾里的吃食小姐又怎会稀罕。

    ····

    转眼间春去秋来。

    邻家一根柿树枝丫伸过墙,红彤彤、圆润润的柿子煞是喜人。

    看着柿子,一个念头蹦了出来——若是把这柿子给七七小姐吃,她该喜欢的吧?

    于是,他专门做了个小巧的竹篾小兜罩住最低那跟枝丫上最大的那颗柿子,以防馋嘴的鸟雀啄食。

    柿子终于熟了,落在小兜里。红艳艳,软糯糯,他小心提着小巧竹兜去往前院,在院落偏东寻到了小姐住处。

    小院门户开着,冷七七在舞剑,一袭大红衣衫翩翩如红蝶飞舞。

    比当下正自绽放的木芙蓉更好看。

    他怔怔出神,忘了手中之物。

    她撇见他,拧着细眉拿剑杀来。

    他惊慌失措,连早已思量好的话也忘得干净。

    剑光霍霍,一缕发丝随剑光飘落。

    他赶忙扬起手中物。

    一声轻咦,剑光随即停止,布袋被夺了去。

    他看到她惊喜与狼吞虎咽的模样,她笑起来的眸子如弯弯月牙,动人心魄。

    痴痴望了很久。

    “小姐还记得我么?”

    他小心翼翼问。

    “记得,你是那个小乞丐。”她似乎想起什么,沾满柿子汁水的小脸上有些恼火,踢了他一脚,道:“就因你,我被爹训斥了一通,是你自己太孱弱,一个大活人能被雪球砸死么?”

    他慌忙应道:“老爷错怪了你,是我身子弱,怪不得你。”

    “早知道不关我事。”

    她撇撇嘴,翻翻白眼,神色里依旧愤愤。

    “你叫什么名字?来给我送柿子的?”

    “我叫‘石枫’,除了送柿子,顺便向小姐道谢,我如今是府上的小厮····。”

    “石枫儿是吧。”她打断他的话,衣袖抹了嘴,道:“柿子还真好吃,你去再拿几个来。”

    他赶忙道:“是邻家的柿树,进不去的。”

    “咱们一起去。”

    冷七七扔了柿子皮,将掌上汁水随手抹在他衣裳上,而后拉着他向外跑。

    他愁眉苦脸:“我不会上树啊。”

    “我会,我上树,你在下面接,别掉地上,就不能吃了。”

    那根伸过院墙的柿树枝丫比当年粗壮了几分,树皮皴裂得更甚。寥寥几片黄红相间的枯叶,透露着深秋的肃杀,虬若苍龙般的枝桠上,柿子依旧不多,多年过去,仍旧三三两两。今年来的稍晚,橙橙红红的柿子已被鸟雀啄食得七七八八。

    那些年的这个时候,他搬梯子,她爬墙头,再沿枝丫爬上树干,丢几个给他,然后就在树上恣意的吃,再把吃不完的柿子与柿皮一同掷向他。看他脸上身上糊了红艳艳的汁水,会高兴大笑。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呆呆看着她,自己故意躲不过,不就是想看这世间最好看的笑脸么。

    后来,他与她依旧会来采摘,不过,不再搬梯子,只需轻轻一跃,便能摘下树梢上的柿子。她依旧会在吃柿子时眉开眼笑,只是不再用柿皮掷他。她的笑脸比当年更胜一筹,他依然会呆呆看着她,但心里除了欢喜,也有哀伤。

    自十二岁那年还活着的那个爷爷寻到自己,这份哀伤也随之而来。

    “一定要如此么?”

    他问。

    “难道不该如此?”

    爷爷反问,声色俱厉。

    他默然无语。

    许久,爷爷叹息道:“枫儿,这就是命,是你的宿命。”

    想必,爷爷是晓得他的心意。

    那时的他不知何为宿命,只是晓得这宿命不可更改。

    于是,这份哀伤便在那时在心里生根发芽,伴随着他的成长枝繁叶茂。

    ····

    此刻,他又站在树下,望着树上柿果与柿叶。

    双脚蹬地,身体如离弦箭矢般蹿入高空,手臂连动,瞬息间几个柿子入怀。

    向前院东侧走去,她依旧住在那个院落里。

    绣阁木窗上盘绕几根花藤,落了叶片、少了花朵,曾经娇艳无双的荼蘼花只剩下了萧索与凄凉。

    不消去看,他便知道她一定在窗棂后看着自己,等自己摘来柿子。

    沿楼梯上楼,更知道,她此刻就在门后,等自己敲了门,门开后,迎向自己的不是拳便是脚。

    果真如此,敲门,开门,有一只绣花粉靴踹出。

    他早已侧了身子,等她拳打或脚踢。

    他随着靴子临体的力道就势滚下楼梯,口中‘哀嚎’不断。

    “小乞丐····。”

    她一直这样称呼他,自小至大,他都是她口中的‘小乞丐’。

    他也喜欢她这么叫,他是她的小乞丐,永远都是。

    一身裙裾的少女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这境况与他猜测的一般无二。

    “真是笨呐。”她拉起他,仔细查看有没有受伤,神色里尽是关切与心疼。“平时学的功夫忘了么?怎么不躲开?”

    “没忘,只是没有师姐的功夫好,躲不开。”

    他笑嘻嘻讨好。

    多年前,他第一次向人献出谄媚的笑,那人是她。

    多年后,他唯一献媚的人依旧是她。

    早已拜在冷麟门下,她就是同门师姐。

    他自怀里拿出一根纤巧玲珑手链,浅笑吟吟望着清绝少女。

    一根再寻常不过的银铃手链,不过是在上面刻了些字。

    即使不值一两银子,她也会喜欢的。

    她撇来一眼,故作嫌弃。

    他捉住一只柔荑,系于皓腕。

    “放手了!”

    挣了挣,没甚力气,她的一双秋水眸子看了他一眼,转向别处。

    看得清,粉面红晕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