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楔子 中

    深夜,风声凛冽,穹夜肃杀。

    明月在飞扬汹涌的狂涛里敛起落寞光华。

    似这般群星暗淡、夜黑风高的夜,极适合杀人。

    他站在桥头,一身白衣随劲风猎猎。

    此地无景可揽,那便是为了杀人。

    有锦衣人踏夜色而来。

    亦是此意。

    俱怀杀意的两人立于桥头两端,遥相对峙。

    沉默许久,锦衣人终于开口。

    “为何?”

    他略作沉默,答非所问。

    “我本姓‘秦’,永安城秦家,秦五象之子,秦枫。”

    锦衣人一怔,而后哈哈笑道:“理应如此。”

    他也笑,轻声道:“谢你多年养育、教导之恩。”

    锦衣人招手,笑道:“不谢,来取。”

    他便笑着走向那人,脚步轻缓。手中多了一柄三尺长剑,剑身暗红,似是干涸血色。

    相距五步之距,剑动,卷起千百枯叶。

    恍若一地落叶随剑势而来,又随白袍人疾行而去。

    剑影乱人眼,凌冽、磅礴、壮阔。

    划过黑夜,划出凄然与决绝。

    同一刻。冷家府邸内正有一场屠戮。

    白发、白须、白衣的老人手持长剑在暗夜里穿梭,身姿仙风道骨,神情却狰狞狠毒如索命厉鬼。

    剑光过处,尸横遍地。

    ····

    来时。

    老人曾问:“你会杀他么?”

    他反问:“你会杀她么?”

    老人想了想,道:“只能活一人。”

    他也想了想,道:“他会死。”

    ····

    “能杀他么?”

    他问自己。

    锦衣人剑断人倒地,虽未死,却也伤势不轻。

    “他终究对自己有养育之恩。”

    思量许久,有了决断。

    “剑式的精妙在与言传身教,即便有了秘笈也难得其神髓。”一身锦衣、已有老态的男人叹了一声,忐忑问道:“她不会死的吧?”

    他摇了摇头。

    那人笑了,很开心,伸手捡起身侧断剑,轻声对他说了声‘以后要好生待她。’

    自那夜过后,江湖多了一桩惨案——豫州才崛起不久的汴州城冷家惨遭毒手灭门,不留一人。

    江湖广阔,哪日不死人,灭门惨案实不稀奇。汴州城冷府与十几年前的永安城秦家一样,俱是扯闲时的谈资,会被江湖逐渐忘却。

    数年后。

    豫州江湖新晋一位三品年轻剑客,一柄赤色长剑,一袭胜雪白衣,丰神俊秀,剑法高超,剑锋所指无人能敌,不但赢了无数剑道名家,也让多少江湖待嫁女子芳心暗许。

    剑客名为‘秦枫’,剑曰‘红尘’。

    于是,江湖中便有了个‘红尘剑客’的名号。

    仅过一年。

    有一年轻侠女横空出世,亦是三品的用剑之人,一身青色衣裙,其剑青色,剑法极精妙,长剑过处所向披靡。这女子常以黑纱遮面,无人能一窥真颜,世人从其淡雅气态、婀娜身姿揣测,定然是个清艳无双的美人儿。

    无人识其颜,无人知其名,见其长剑色青如霜,便称之为‘青霜侠女’。

    天下武者分五品,而立之年能达三品者已属天资不凡,而当下这两位一男一女剑道高手才不过二十有余,其资质实属惊艳,引天下武夫竞相瞩目。

    这等惊世俊彦自然惹来无数江湖门楣垂青,豫州宗门近水楼台先行招揽,可两位剑客似是志做闲云野鹤,有传言江湖四大门庭的招揽都未应允。

    天下不入宗门的武夫也不在少数,这两位剑客的抉择也并无不妥。

    由于两位三品剑客同在豫州,就有豫州好事者揣测两位同品的男女剑客哪个会更胜一筹?若是相逢一战,相互倾心,而后双剑合璧,做一对江湖侠侣,岂不是美谈。

    只是这两人游历在一州江湖数载,却从未相遇。

    直至那一年,有江湖传闻,红尘与青霜约战汴州城外西风坡,决上下,更决生死。

    犹如巨石坠潭,在整个豫州江湖激起波涛震荡。这二人似是素未谋面,相逢便要分生死,难不成有旧仇宿怨?

    一时间豫州江湖各种捕风捉影的揣测与传言喧嚣尘上。

    决战之日定在正月十六。

    ····

    他想和她一起去看花灯,这是多年前的夙愿。

    于是,他就等她寻来,直言明告。

    那刻,她看着他,沉默不语,黑纱后的眸光冰冷如霜。

    他转身便走,这次她没有追赶。

    她一定会来。

    他的筑信,就像当年一样。

    ····

    正月十五,汴州城迎来一年一度的花灯节。

    夜色撩人,灯光绚烂,花灯式样各异,映照得街头巷尾一片通明,繁华如昼,人流如长龙。璀璨花灯满布,似繁星点缀的天河。熙攘人流中,均可见旖旎灯光,灯光浅浅,朦胧了天际,也朦胧了视线。有提着小巧花灯的幼童在人流里穿梭嬉戏,笑声荡漾开来,清脆如百灵、如黄莺,弥散整个夜色。

    街头巷尾还是当初的模样,似乎街道两侧的商铺也不曾更改,就如那盏盏花灯,还是那一成不变的式样。

    街中央,小桥流水,清溪潺潺。桥如石兽横卧,斑驳的石色在绚丽花灯下泛着死寂的灰。

    他站在桥头,双手负于身后,一动不动,宛若石碑。

    就这般站着,落寞着,孤寂着,融不进喧嚣红尘与这泼墨山水画般的锦夜。

    路人如织,行过桥头时,会向这年轻男子投来匆忙一瞥。在皓月与灯火相映下,修长身形,着一袭净白长衫,墨发间缎带飘扬,这清逸姿容也是悦目景色。

    有青衣女子缓缓而来,玉腕上手链银铃随脚步发出的声响清脆悦耳。

    皓月下,没有轻纱遮掩的容貌清丽出尘、婉约灵秀。

    看着她,他笑了。

    献上讨好、谄媚的笑。

    是无意,亦或是习惯使然。

    这回她不曾动手,笑着望来。

    笑靥依旧,温婉浅淡。

    他仔细看了看,确信她应该是真的欢喜。

    他唤了声‘师姐’,壮胆牵了她的手。

    素手冰凉,就似这喧嚣却凄冷的夜。

    感觉到小小手掌微微一僵,他用自己的大手捂着、去驱逐那冰冷的寒意。

    他拉着她的手向前走,宛如昔年她拉着他的手。

    ····

    “公子,给你家娘子买盏花灯吧。”

    招徕生意的霜发婆婆站在小桥中央。

    被拦了去路的青年男女并无不悦,反倒多了几分欢喜。女子脸飞红霞,娇羞低了螓首,那青衣男子吟吟浅笑。

    用些许铜钱换来一盏精巧莲花灯,橘黄的灯光下映出女子红霞满布的脸。男子欢喜端详着堪比娇艳花朵般的俏脸。

    “今夜有河神值守,将花灯放河水中许愿会很灵验的。”

    婆婆笑着提醒。

    “真的么?”男子愈加欢喜,低声笑道:“娘子,咱们也去放灯许愿吧。”

    女子娇嗔白了一眼,脸颊红云更甚。

    婆婆喜盈盈道:“祝愿公子与娘子白头到老!”

    男子偷偷捉了一只素手,牵着缓缓而去。

    花灯、璧人、婆婆,他在婆婆欢喜的祝愿里看着身侧的人儿再次失神。

    “祝公子与娘子富贵同心,白首偕老。”

    牵着手一同走向婆婆时,婆婆也说着与方才同样的话。一身青衣的她也在那句‘娘子’里娇羞低头。一样的莲花灯,清丽出尘的女子在巧笑倩兮间与他结伴同行。

    他欢畅地笑着,多年来从未如这般心花怒放。

    至少这一刻,她是他的‘娘子’。

    石桥下。

    月下空明,流水潺潺,蜿蜒而静谧,潺潺流水间是一盏盏的花灯,灯光悠然,将河水侵蚀得一片迷蒙。

    拉着她来到河岸,学旁人那般将花灯轻轻送入水里。一盏莲灯随波摇曳,花光飘摇,宛若是天河里绽放着那欢喜的花朵。

    吟吟浅笑,两两相望,一时间景色旖旎、缱绻。

    ····

    传言花灯节的那夜若是在月老祠祈愿,会有三生之约。

    月老祠,就在花灯街的尽头。

    百年老祠如暮年老人,深深夜色也难掩其迟暮的气息。就好似祠门口悬挂灯笼的昏黄光芒,苍老、颓然得如同陈年旧事。

    连理树。

    系满红丝的连理树默然伫立在院落里,蔓延的枝干在灯光、在月光里投下长长、寂寥的影子。这影子又与破旧房舍的影迹重叠一起,印在地面,仿佛岁月挣扎的影像。

    传说连理树便是月下老人在人间的替身,为上天注定了的姻缘牵引红丝。

    于是,一根根红丝便成了至死不渝的誓言,这株老树便承载着这无数沉重的誓言,枝丫在这份沉重里低下头。

    红娘。

    红娘就坐在连理树高大树荫下的石桌旁抚弄琴弦,一曲凤求凰婉转流淌。在这应景的琴声里,一对对情意殷殷的人儿将那红丝缠绕在树桠上,又许下海枯石烂、生死相依的旦旦誓言。看着这一对对璧人,红娘眯着眼笑,笑容温和而慈祥,如春风扑面。

    曾经绚艳的红丝在荏苒时光里黯淡了色彩,而那曾经的誓言可曾随岁月黯淡?可曾因年华退却?

    他与她站在连理树下,站在红娘面前。

    红娘说:“每个人生来都有一根红丝系在手指,红丝的另一头牵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今生的命中注定。”

    他问:“世间一见倾心何解?”

    红娘答:“所有的一见倾心皆是前世的约定。”

    “原来今生的相遇是应前世之约。”他取来红丝一根,轻声道:“让我们再许下来世之约,可好?”

    她点点头,温婉浅笑,清幽如莲。

    ····

    借过石桌上七弦琴。

    “我学过一个曲子,唱给你听可好?”

    她笑着点了点头。

    他在石桌旁盘膝坐下。

    白衣、古琴,此刻的男子在这月夜里宛如凡尘谪仙。

    十指拨弄,七弦震颤,琴声低缓缥缈悠远。

    男子昂首,浑厚嗓音随琴声弥散开来。

    风微寒,月翩翩,相逢惊鸿间。

    幽兰香,梦姗姗,盈盈素手牵。

    万缕情丝思缱绻。

    比翼旋,凤台箫声曲阑珊。

    落花乱,镜不圆,离情自伤何堪言?

    云海中,天涯边,

    一世飘零江湖潜,几多梦回黛眉间。

    残灯焰,殇难遣,

    往事如断弦,

    醉笑三万安可怜?

    ····

    月华如瀑,她随歌声迎风展开双臂,那淡青色的衣裙便随风而鼓舞。

    她在这暗夜里舞蹈,轻柔的身姿如翩然飞舞的蝴蝶,衣裙间光波摇曳,虚幻缥缈。这身姿是月华下最旖旎的景色。

    纤纤双足,轻盈跳动,步步生莲,在这月夜里盛开出瑰丽绝伦的花。

    他停了手、闭了口,静静凝视,痴痴而望。

    在女子的嫣然巧笑里、在那灵秀眸光里,恍若坠入无边荼蘼花海,绚烂、炽烈,芳华满地。衣裙扬起片片花瓣,洋洋洒洒,洒落了一地情意款款。

    “若时光永远停留这一刻,该多好。”

    夜风里,他的低声呢喃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