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楔子 下

    昨夜尚是微风徐徐,月明星稀。过了子夜,北风携乌云骤至,不多时,便飞雪纷扬。待到清晨,已是遍地皑皑白雪,阴霾、晦暗,天地一色,荒芜如混沌初开。

    汴州城,西风坡。

    山坡荒凉,无茂密林木,半腰处有大片的坟冢,给这雪虐风饕的景色里增添了莫名的死寂与悲怆。

    这里是故者长眠之地。

    晨饭后,纷飞的大雪中,无数身影散布在坡下,背风处又燃起了点点篝火,又有人在风雪中饮酒欢笑,将要出现的生死对决,对于这些江湖看客来说,是绝佳的酒后谈资。

    此刻,他在乱葬岗,不知晓长眠于此的爷爷忌日,也不清楚他的坟茔,甚至连老人的模样也在脑海里逐渐模糊。但那个老乞丐依旧是最亲、最疼他的爷爷。他会在每年深秋的那几天里来此,围着那几个范围渐小、草木渐茂的土堆旁走走、转转。没有祭品、也无烧纸,年少时他会同酣眠的老人说说话儿,渐成年,渐无言,只默默转上一转,看上一看。

    临走时,他回首再看了一眼那些坟茔。

    最后一眼。

    城南。

    同一条路,同样的天气,与那年一模一样。

    在雪中慢慢走着,慢慢看着,路侧的院落房舍没甚变化。

    走至那座府邸门前,依旧是朱红的大门。

    恍惚间,裘衣女童正倚门远望。

    恍惚间,乞食的自己正挣扎在风雪里。

    他沉默片刻,迈步进门。

    宅院早已换了家主,管家怯怯看着白衣男子进门,却不敢开口询问,掌刀佩剑的都是江湖人,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男子神色冷淡,手中有剑。

    柿树的枝丫依旧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挑着一层厚厚的雪。

    阁楼也在,至是少了荼蘼花的藤蔓。

    当年,时光纯净,有少女依轩窗、描红妆,一腔柔情宛歌轻唱。

    而今,物是人已非。

    往昔宛如一场梦。

    一场破碎的梦。

    梦里圆满,醒来残破不全。

    就好似昨夜种种,便是两个人的梦,不能释怀、亦不肯释怀的梦。

    ····

    巳时

    在期盼了许久的千百双眼眸里,他踏上山坡。

    黑发飘扬、白衣猎猎,俊逸出尘的风流儿郎。

    另一侧,亭亭玉立,青衣缥缈,淡雅翩跹的出尘仙子。

    两道身影终于坡顶相遇。

    四眸对视,皆是古井不波。

    看着她拔出三尺青锋。

    而后,他也拔出长剑。

    青霜、红尘,若是合璧该是多好!

    可惜,天意如此,宿命如此。

    红尘似火,是愤恨宿命的怨毒之火。

    青霜如冰,是碎人心肝的悲怆玄冰。

    一世情缘,一腔情愫,注定要在这冰火两重天里湮灭、消散。

    ····

    爷爷知他心思,曾问,能否待我故去?

    他沉默良久,点头应允。

    数年来,一直躲避她的追杀,直到老人在年前生机将尽返回故土。

    爷爷询问那刻,他本想说,活着无望,是煎熬,既然如此不如死去。

    但终究没有出口。

    ····

    看着青锋贯穿自己胸腔,他扭过头去,没有看女子瞬间惨然失血的脸,仰望天际,轻轻叹了口气。

    心里早已等待这一刻,在爷爷寻到自己,在冷麟死去,便已知晓自己的宿命。

    此刻,宿命如期而至。

    青霜剑还在胸口,女子松开剑柄,怔怔看着自己。

    她的神情里,有释怀、有悲痛,也有迷惘。

    没有疼痛,只觉得疲惫,好似许久未曾休憩,好似耗尽了所有气力,就连站立也属艰难。他慢慢转身走至巨石旁,斜倚石上。

    “为何杀我亲人?”

    她问。

    为何?

    他蓦然笑,无声的笑,笑而不答。

    她又问:“那老者又在何处?”

    “已于年前故去。”他喘口气,轻声问道:“这一剑可否了断所有恩怨?”

    所有恩怨当已了断,昨夜一游了却情意,今日一剑了却仇怨。

    已无相欠,再无瓜葛。

    她看着他,看着他嘴角血水汨汨而流,看着他张嘴艰难喘息。猛地抛下一物,她转过身飞驰而去。势如疾风,卷起途中积雪飞扬飘荡。

    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风雪中犹存她惨然面容。

    不必看,他知晓落在胸前的那物是一串手链,是他在年少时送给她的那根手链,刻着他与她的名字。

    他知道她会哭,在转身的那刻,她的眼圈已泛红。

    这是为自己流的泪。

    他嘴角含笑,心境平静。

    还记得她稚年的灵秀。

    也记得她豆蔻之年的青涩待放。

    更已见到过她成年后的柔美。

    此生不枉矣!

    虽将死,心却欢喜。

    他笑着,带着满腹不能说出口的话安心赴死。

    那些话不能说出口。

    冷家所谓的家传剑诀《华藏剑诀》实则是秦家之物。冷七七不知晓,在十几年前,永安城秦家也遭受灭门之祸,只有两个漏网之鱼,他与那个本是秦家家奴的爷爷。

    下毒行凶杀人者便是秦家家主的至交好友冷麟。

    他曾想告知她,告知这一切,却终未说出。

    爷爷曾问,为何不讲明?

    他默然半晌才应道,即便言明,这弑杀亲人的仇恨能不报么?

    爷爷无语。

    这血海之恨能不报么?

    他问自己。

    秦枫,如果时光可倒流,是否会选择忘却仇恨,和冷七七远走他乡?

    不会。

    再问冷七七。

    如果时光可倒流,你可愿为秦枫放弃复仇,与之偕老?

    想来,她亦不会。

    如是重来,这死绝之局不会更改。

    一切宛如上天注定,他与她终会邂逅,相遇那刻,冥冥中的那根红丝已然牵绊,却是一场爱恨交织的孽缘,只是世间并无慧剑。

    孰对孰错?

    有些事,无关对错,各有背负。

    有些话,说与不说都是这般境地,又何必说。世上总有各种不能说的隐情,言明反倒不如沉默。

    当下境况,自己死便是最好的结果。

    他甘愿带着这个隐情死去,留下不明真相的她,无甚挂碍的活着,放下三尺青锋也放下他,归隐阡陌,觅一良人,木钗布裙、相夫教子过此一生,这般多好。

    他含笑看着阴暗苍穹。

    七七,今生难酬,来世相守。

    如有来世,定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体温被呼号的北风带走,周身泛着刺骨的冷。

    沉重的眼睫在缓缓闭拢,不受遏制。

    心神在恍惚中慢慢消散。

    恍惚中,冷府,有一青衣少女立身于府邸门口。

    纷飞大雪里,一白衣少年策马而来,人马一色,人儿神丰俊朗,马儿神骏非凡。

    奔至近前,那少年吟吟浅笑:“师傅差我护商,师姐可愿与我同去?”

    “怎么才来,害我等的好苦。”

    容貌清绝的少女轻声嗔怪。

    少年伸手,少女挽起那手,任由他拉上马背、拥入怀中。

    “师姐坐稳。”

    少年一声长笑,纵马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