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第二章 贫贱夫妻百事哀

    李良会时常自责,尤其是在面对发妻之时,这份悔意愈发的锥心。

    若无自责悔意,空荡的心只盛装儿时快活的时光,那么苦累也好,磨难也罢,也似乎不再难以忍受。

    何况,一生的光阴并不漫长,或许就在眨眼之间。

    数年前的将军府与当前变化不大,罗汉松多年不见增长,月桂比现在更柔弱,前院那些朱姓崽子年纪更小些,也更缺德些,故意将下人们辛苦做出的活计毁坏,为此得意大笑。

    变化的是新晋了一位当家人,而此前执掌朱氏一族的和善老人在数月前辞世。

    数年前,李良的背似乎没有佝偻。

    那时,老夫人年逾古稀,依然耳聪目明体健。

    老人的喜好多年未变,饲猫弄狗。

    也只有在逗弄这些玩物之时,朱家老妪才会眼眉舒展。

    ‘定远将军’朱戊熵是其孙辈,知晓祖母喜好,孝心使然,投其所好,费了不少银钱买来一只小犬送祖母耍弄,以图老人心境畅快。据说这狗儿出自西方蛮夷,高六寸,长尺余,玲珑乖巧、机敏聪慧,爱与人逗弄,端的是惹人喜爱。

    老夫人一见大喜,取名‘巴儿’,整日抱于怀内,宠溺比膝下曾孙还要更甚几分。

    那日,想是老夫人有了他事无暇顾及,这‘巴儿’偷跑出来撒欢。想是老夫人身侧的丫鬟偷懒,也或是正寻找,终究这狗儿在前后两院跑了许久也不见来寻。

    乱窜的巴儿在塘边碰到了几个垂髫孩童。小狗粘人,更喜与孩童戏耍,那几个孩子还未挑弄,便自个跑到了跟前。几个小子是这将军府朱氏宗族的子嗣,平素里便是胆大包天、骄横顽劣。他们早见过伶俐小狗,也知是老祖宗的宠爱之物,往常摸之不得,而今一见自然要好好逗弄一番。

    一个小子手重,不慎拽下一缕狗毛,巴儿吃疼,张嘴咬了一口。

    手掌咬破,流了血,那小子哭嚎几声,而后大怒,将巴儿摁在地上一阵痛打。狗儿惨嚎连连,没招来前院的家丁婢女,只惹来后院的几个仆人瞧热闹。

    打了一顿,那顽劣小子尚未解恨,竟找来跟绳子,与玩伴将这狗儿绑在一块条石上,扔进了荷塘。可怜金贵无比的小狗不及挣扎,便沉入水底。

    几个不知轻重野小子,看着塘面连串水泡欢声大笑。

    后院下人在袖手旁观,也只能旁观,朱家小爷时常为祸后院,谁敢吱声?!

    这时刻所有人都在笑,下人们笑得尤为畅快。

    谁不知小狗是老夫人心头肉,最好把这狗儿淹死,好叫这几个祸害尝尝拐杖的滋味。

    他恰好路过,神使鬼差跳进池塘救出巴儿。

    李良觉得那刻似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

    明明心中在对自己大喊不要,却仍然跳进了水里。

    事后他在夕阳余晖里终于释然。

    平素避事怕事的自己能在那刻作出这般胆大举动,只能是苍天在冥冥中作出的指引。

    巴儿未死,呛了水,恹恹无神。

    他这番这举动自然惹来几位小少爷小公子的不满,被狗咬的小子更是大怒,喝令李良不许出塘,还要把狗儿顶在头上。

    这几个再怎么小也是朱家少爷,他一个家奴怎敢不从,只得站水里将‘巴儿’捧于头顶,所幸塘水只及胸口,不至呛水。不过天寒水冷,站在水里难免捱苦受冷。

    几个混小子决意严惩这位违上作乱的家奴,寻来些砖头石子投掷,以确定谁的准头更好。

    即便被石子砸中,也不甚疼痛,只是浸这冷水中久了难免会生出一场病来。

    李良心里这时才生出后悔之意。

    所幸老夫人与两个丫鬟及时赶来。

    塘中不敢动弹的家奴,家奴手中又捧着绑缚石条的‘巴儿’,以及见了自己慌忙逃窜的几个小崽子,老夫人一见便明了七八分。

    巴儿一见主人哀嚎嗷嗷,老夫人见心肝如此遭罪,自然心疼不已。一阵鸡飞狗跳,被丫鬟捉到两个,丫鬟将这两个倒霉蛋摁在地上,老妇人用拐杖着实一顿好打。

    救了爱犬性命,一向赏罚分明的老夫人自然会有所赏赐。执掌朱家府邸的老夫人瞧了瞧这个眉目俊朗的弱冠仆役,竟然心血来潮,给了个让人瞠目结舌的赏赐——赏一名婢女和他成亲。

    赏婚?!

    李良惊愕当场。

    此前曾臆想会不会恩赐自己脱离奴籍?

    哪怕给几文铜钱、即使什么也不赏,也强过赏一桩婚事。

    眼下已经是这般境地,娶妻也是彼此拖累。他摇头,恳请自己不需赏赐,更不必赐媳妇。

    老夫人却很有兴致,铁了心做月下老人,牵一牵红丝,点一点鸳鸯谱。

    他百般推脱。

    当老夫人沉下脸,当两个丫鬟斥责他不识好歹,即便心中万般不愿,他也只得叩谢老夫人恩典。

    被赐来的婢女名唤‘柳三娘’。

    柳三娘。

    李良知晓这个女子,她曾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宠的丫鬟,曾是将军府内最秀丽的婢女。那时,妙龄女子明眸如水,温婉淡雅,是这一方囚牢里最清丽无方的景色。

    而今,她却是将军府内最丑陋使女,半脸疤痕紫红,触目狰狞,宛若盘踞了一条丑恶蜈蚣。即便另半侧脸颊风姿依旧,可半边桃花半边紫痕,无人敢去端详。

    据说那疤痕是被火灼烧所致。那夜,柳三娘住屋失火,那半边脸就是被火焰灼烧所致。细看下,那火烧的痕迹下隐约可见数道割裂疤痕。有人说,是被锋利剪子毁了面再被火烧。又有人说,失火那夜,朱家最纨绔的公子哥——朱戊熵的堂弟‘朱戊聪’垂涎三娘美色已久,趁酒意、趁夜色、趁老妇人不在府上,破门而入,欲行不轨。三娘似是誓死不从,两人撕扯许久,朱戊聪未曾乘意,又被剪子伤了手,怒从心生,破了女子相貌,又用烛火烧灼。

    这话只是奴仆下人们私下的传言,不知真假。不过那几日朱戊聪手上确实有伤,遇人询问,那厮只说自己不小心碰伤。

    自那以后,也已毁容柳三娘,再无朱家狂蜂浪蝶滋扰。

    过了许久,此事有了另一说,说是戊聪公子的手确实被柳三娘无意间刺伤,恼怒的浪荡公子更是不依不饶,柳三娘眼见挣脱不得,自己用利剪划脸破相,可那位酒劲色心上头的朱戊聪依然不肯放过,这刚烈女子就用烛火灼烧自己脸颊。见那半面桃花变成一片焦黑,触目惊心,纨绔少爷吓跑了酒意,也吓跑了色念,才悻悻离去。据说,这话是朱戊聪醉酒后亲口所讲。并说一辈子都忘不了柳三娘拿蜡烛烧燎自己脸颊时的神情,让人肝胆欲裂啊,以至于此后数日但凡见到女子就要尿裤子。这话人们笑过之后信了几分。世间不乏贞烈女子,可自己用利刃破相,又用烛火灼面的女子实在是罕有,这又难免让人将信将疑。时间久了,再没别的说法,也逐渐淡去,就留下一番真假难辨的闲话。

    不管怎样,柳三娘终归保住了自己的清白。

    朱家人把此事当做一个佐餐笑料,一个卑贱丫鬟,真有这般贞烈?

    两院下人无不黯然疼惜,人看人不当人,难得女子自爱不染污泥。

    对于柳三娘,李良并不嫌弃她如今的容貌,无论秀色可餐或是触目狰狞,心里反倒对她极为敬重。可自己一个连性命都不能由己的奴仆,如何护她?更何况自己只想残喘至死,不想到时彼此牵挂伤心伤神。

    朱府上下无人胆敢拂逆老夫人的心思,就连家主都不敢。

    这件朱红衣衫不穿也得穿。

    李良就在那时生出了自责之心,持续了很多年。

    乱点鸳鸯谱的老夫人对此事甚是上心,亲自挑选了一个日子,便提前知会二人在那日成婚。老夫人辈分最高,家主又是挂名的甩手掌柜,府上内外事务俱是老人说了算,这次婚娶又只是府内下人,朱家族人少有知晓。即便听闻,也懒得理会,只当这长辈年纪大胡闹罢了。

    一张木桌,四把椅子,六碟素肴,老夫人坐在桌旁。

    自己这是成亲了?当一对披红新人跪拜老夫人之际,李良犹如梦中。

    老夫人端着新人的敬酒满心欢喜,呵呵笑道,今个儿可是老身亲自选定的黄道吉日,来年能生贵子哩。

    李良咧嘴陪笑,心底却没欢喜。

    新房是间旧屋,贴了几个大红喜字,让老屋有了几分喜气。新房也是老夫人的恩典,以后便是夫妻二人的住所。

    房内早已拾掇齐整,中央有桌,桌有红烛,桌旁罗帐,烛火煦煦,罗帐盈盈,红烛与罗帐间有伊人端坐。

    屋内虽破,但罗帐、红烛与身姿婀娜的新娘依旧描勒出一副旖旎风景。

    是夜,鲜红方巾下,一边秀色瑰丽、一边狰恶惊悚,一双眼眸清莹如水。

    残阳终落,冷风戚戚,这个冬末的黄昏水雾凝霜,依旧是刺骨的寒。

    李良紧了紧单薄破旧的棉衣,蜷缩在假山的缝隙里遥望着天际,黄瘦的脸上有难掩的疲倦与忧愁。

    老夫人当日曾说来年可生贵子。

    这话不准,婚后四年,三娘也未有身孕。

    耄耋之龄的老夫人偶尔会来后院瞧一瞧自己赐婚的小夫妻,见二人相敬如宾自是心怀大畅,只是三娘一直未孕有了些许缺憾。

    李良却不在意,心里反倒有几分庆幸,一个家奴,一个婢女,子女生来便为奴为婢,与其来这世间遭罪,又何苦来呢?!

    老夫人故去后,柳三娘却有了身孕。

    将有子嗣,李良并无半分欢喜,反倒生出愁绪,愁绪压在心头,如山般沉重。

    天际尚有几丝余晖,染出一片淡淡的黄色,像是枯叶的颜色,也像三娘肿胀的脸色。

    柳三娘生了病,四肢无力,又有浮肿。出不得府门看病,也无银钱,只得求略懂医术的账房瞧上一瞧。账房先生把脉后说三娘身子骨太孱弱,需好好调养,即使无银钱买药石,至少也得吃些好的饭食滋养。否则,别说肚里孩子,连她自己的命都难保。

    哪里有好的饭食可吃,朱家族人的残羹剩饭都是前院家丁、侍女的吃食,至于后院,俱是最低贱的奴仆,连口汤水也不会见到。

    见他忧愁,三娘轻声劝慰,说自己并无大碍,不必费心伤神。她愈如此,李良心里愈是愧疚,也难免埋怨几句故去的老夫人,自己受苦倒是无妨,连累了三娘让他怎能安心。

    那日,忽然想起了与三娘交好的玉娘,玉娘恰好在家主夫人房内端饭倒水,趁撤饭菜时讨些冷炙残羹、哪怕是些汤汤水水也是好的,也能多多少少让三娘补养一些身子不是。

    悄悄找玉娘说了来意,心善的女子有片刻犹豫,但最后还是应允下来。于是,在这个黄昏,李良藏身在这假山罅隙里,不为看那黄昏的绝美,只为等一碗残羹冷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