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第三章 时过经年

    对于身怀六甲的妇人来说弯腰是件难事,腹部如鼓的柳三娘坐在凳子上清洗衣裳,尽管垫高了木盆,前倾着身子洗洗涮涮仍旧吃力费劲。

    脚边尚有几件衣裳未曾清洗干净,这是自己日常必做的活计之一,即便有了身孕,依旧不得不做,也不能不做。

    摇动辘轳更是作难,所幸木桶偏小,汲水拎桶也不是太费气力。

    井水入盆,隐隐有一丝水雾飘摇,井水尚有地温,柳三娘便趁着这股淡温加紧清洗衣衫上的浆粉。一番揉搓,又几番清洗,木盆内的水由浊逐渐变清,这衣裳才算清洗干净。

    浆洗后的锦衣缎服在落日下映出艳丽光泽,手指触摸,光滑柔软,似有温润。

    看着这绚丽锦缎,柳三娘难掩眸子里的喜欢,胭脂水粉、缎衣锦裙天下女子哪个会不喜欢。只可惜,这锦衣是前院朱家族人之物,奴婢们只有羡慕的份。对她而言,即便不能穿在身上,侍弄一番依旧能让人心里欢愉。

    一团衣裳里有件小衣,约摸是垂髫孩童的裼衣,淡青色,如茵茵春草,上有金丝锦绣,绣一尾出水锦鲤,有小小人儿骑乘锦鲤,是一男童,手持荷花喜笑颜开。这刺绣很有寓意,寓意有二,一为‘人丁兴旺’,二曰‘连年有余’。这刺绣多绣于童衣,寓意吉庆十足。

    三娘拿小衣在手,仔细端详,绣工精巧,人与鱼宛若生活。看着那绣锦男童,她忽然想起一句话,嘴角便不经意扬起一抹笑意。

    那句话是自己尚在孩提之时一个云游道人所说,说自己日后当生贵子,母凭子贵,熬过苦难富贵无边。那时,是父亲为爱子求签算命,她只是尾随去瞧个稀奇。却不料那华发长须、颇有道风仙骨的道人未等父亲开口,便指着尚是垂髫之年的她说了以上那番话。对于女儿命势如何,父亲不甚上心,只询问儿子一生命途。道人掐指盘算一番,而后笑着说,只是寻常之人,若是结了善缘,可有一番富贵,若无善缘,那便是劳心劳力的劳碌之命。父亲一听有些慌,急急询问何为善缘?道人手指三娘道,这便是善缘。再问,道人含笑不应答,只说已泄露了天机,不可再言。

    对于老道士称自己是‘善缘’,柳三娘当时不懂,至今还是稀里糊涂,‘善’所指哪里?‘缘’又出自何处?不过,兴许是这两个晦涩不明、难测其意的字,有了不能言明的威慑,让幼年时的柳三娘磨难减了不少。自那日后,一向重男轻女的父亲破天荒地对她和颜悦色起来,并训斥宠溺无边的儿子以后不可再欺负姐姐。随着平素对女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父亲变了脸色,那个在外时常被人欺负、只敢在家‘窝里横’的小子也有所收敛。

    那一段没有无端非难的日子,是柳三娘自懂事至今最快乐的时光,每每想起,让人眷恋不忘。

    对于老道人馈赠的两字真言,感念至深,如能再遇见,一定得多喊几声老神仙。

    自古欢喜不长存。

    舒心日子只持续了年余,便逢了大旱之年,几个州郡都受旱灾,而东山郡灾情最重,整整一年老天不落丁点雨水,池塘干涸,河溪断流,千里赤地不见半点青绿。这种灾荒之年,糊口的粮食就成了比金银还要贵重之物。初时还能买来粮食,随着干旱加剧,空有银钱,别说精细米面,就连糙米粗粮都求之不得,断炊的人家只得背井离乡寻找活路。

    有几亩薄田的柳家也算殷实门户,只是买不来粮食,也只得加入逃难大军。临近的郡县虽说旱情稍弱,也还未到一米难求的境地,但米面的价钱已如天高。城邑守军唯恐饥民作乱,城门重兵把守,想要进城,少不得要交出一大笔买路钱。进城不易买粮难,逃难之人也只得继续远行,寻求能让人活命的便宜之地。在这苦难行程中,身体孱弱者难免命丧半途,亲人们也只是草草掩埋,也有置之不理之人,任由鸟啄狗啃,毕竟活人都已饿得堪堪要死,哪有气力挖坑掩埋。过了几个州郡,旱情稍缓,南河郡还算雨调风顺,实在没了前行的气力和心劲,柳家四口便在小小的洛郢城落了脚。

    即使有些积蓄也耐不住坐吃山空,不过数月,一家人米缸见底,又饥肠辘辘。那一日,父亲谎称给她买新衣拉着出门,她在父亲闪烁目光中觉察出几分不妙,却也并未哭闹,不做声跟在身后。此刻的城里早已充斥逃荒之人,天灾之年活命不易,卖儿、卖女、买自己的比比皆是。父亲扯着她转了大半城,那些高门大户早已奴满婢足,自然不肯多养人口。

    家里等米下锅,年轻男子愁容满面。因缘际会,兴许是自小便模样出众的缘由,柳三娘竟得了乘轿回府的老夫人一眼青睐。那时,尚是天命之年的老夫人掀开轿帘一眼看到悲悲切切的小丫头,慈祥老人下轿,揪了揪女童梳理齐整的朝天髻,笑一句‘买了’,一直跟随轿后的中年女仆也不问价钱几许,抛来一颗散碎银子。

    柳三娘看着丢下自己、拿着银子欢天喜地而去的父亲,知道自己再也不是柳家人了。

    跟随轿子走了几步,她停下来,老夫人也不催促,更无不悦,只笑眯眯看着她。

    一直不哭不闹的柳三娘终于泪眼婆娑,对着那人的背影喊了声‘爹’。

    拿着碎银准备买米回家的男子回头看一眼泪水涟涟的女儿,怔了怔,终于嚎啕大哭。

    这是她最后一次喊父亲,自卖入朱府那刻,与他们再无纠葛。卖自己的银两足够那一家三口支撑年余,自己应该无愧于他们的养育之恩了吧?!

    她心里也不怎么记恨父母,被卖前,母亲说:跟着爹娘多半会饿死,给大户人家做个丫鬟使女,虽说免不了吃苦受累,至少不会忍饥挨饿不是。

    末了,母亲又说,别记恨爹娘,着实没了法子。

    说这话时,母亲哭哭啼啼。

    那时的她也并非全不懂世事,原本就不多的怨恨在爹娘眼泪和愧疚的神色里淡了去。可即便真的不记恨,也难免有几分愤懑,为何不卖你们那不成才的儿子,而要选我呢?女子一样可以养老送终的。就因这几分郁结心底的愤懑,在经年后,紧邻院墙的老榆树上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人向府内窥伺,她心知那人或是爹娘、或是那个朽木难成器的弟弟。每当这时,她也会故意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走两趟,却始终不和他们正面对望。

    柳三娘自小聪慧,心思灵巧,老夫人对她很是钟意。有了老人的照拂,比旁人少了许多责难。

    一晃数年,昔年青稚小丫头慢慢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清秀容貌、婀娜身姿,俨然成了一朵迎风摇曳的清丽荷花。

    小荷窈窕青涩,好逑者不是君子,而是一群登徒子。

    就因奴籍,朱家那些狂蜂浪蝶便视柳三娘为膏腴,得空就纠缠不休,若非老夫人护得紧,又都晓得她最招老人喜爱,才让这些登徒子不敢用强。

    柳三娘为此整日提心吊胆,自己也明白,别看这些登徒子笑意煦煦,嘴上温语甜言,这些下作货色觊觎的只是自己容貌,只想白白占了自己的身子,绝无纳娶的念头。莫说嫁其为妻,即便是侍妾也决计是不肯的。同是前院的丫鬟晴儿,十六岁模样清秀的少女便是因此丧命,也不全怪事过之后放浪依旧的那位朱家子弟,自己耳根子软,几句好话就给骗去了身子。被出身郡望的大妇知晓后,打得凄惨,若不是心善的老夫人发话,铁定活活打死。而后依旧不得活,被卖入勾栏青楼,当日少女便寻了短见。事后有人感叹,若是当时拽紧裤腰带,何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老夫人是自己的护身符,柳三娘便整日呆在老人左右,若非不能住在一个屋子,决计不会离开半步。

    真遇到不能脱身,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动心,大不了被恼羞成怒色胚打上一顿,总归能守住清白,丢不了性命。

    ····

    待那夜毁了容貌后,平素萦绕不绝的蚊蝇蜂蝶再无踪影。再也无须在夜里提心吊胆门窗被破。遇见了,也是一副嫌恶神情。清净之余,心里难免悲怆,铜镜里的那半幅面容丑陋得不堪入目。心有戚戚,却不曾后悔,古语道——男效才良,女慕贞洁。贞洁自是女子天大的事,岂可自瑕?只是,怀春女子那颗憧憬的柔软心思在这镜像里碎裂一地。

    算命之人多是诳语骗钱。

    每当想起那道人的话,总忍不住自嘲一笑,人都嫁不得,又何来贵子?笑那诳语,也笑命运多舛。

    已无希冀,就将完璧之身归于埃尘。

    毁了容貌,自然不能再侍奉老夫人,即使老人不嫌,也自惭形秽。

    老人心疼她,更念旧情,给她指派了一个做女红的活儿,活计不累人,依旧在前院,是个清净的地方。她便足不出户做每日的活计,断了希冀的心里犹如死水,孑然待老。

    ····

    那一日,老夫人忽然来了招唤,她放下手中针线匆忙赶去。

    见了面,老夫人直接询问,问赐一桩姻缘,可愿意?

    她楞了楞,想了想,笑了笑,只当老人心性所致的笑言。

    老夫人笑着说出那人名字,又问,是否还不愿意?

    她笑道,老祖宗莫要取笑,还有大把活计要做哩。

    老人破天荒正色道:说这话可是真不愿意?

    她惊立当场。

    若是真,怎会不愿意呢。

    那人是朱府最俊秀哥儿,虽同是穿着后院相同式样的仆役布衣,同样的破旧,男子依然鹤立鸡群。听说他在幼时也曾读过‘三书五经’,识得字,模样又好,若不是奴籍,朱姓女子早已扑了上去。入了奴籍,就只有丫鬟婢女青睐。使女配家奴,无门户之见,天作之合。虽不能光明正大于人前,偷偷摸摸花前月下,也是下人们为数不多的念想。在深宅大院里家奴与使女暗中私会也属常事,年纪正好,又各怀风情,只要不是主家禁脔,大多不做严禁。只是那人性子淡漠、木讷寡言,瞧不出女子眼眸里的荡漾风情。几番试探失望后,被辜负了的前院使女们便幽怨地给了他一个‘木头人儿’的名号。

    在三娘看来,木讷寡言、不善言辞、不懂风情,这何尝不是温良敦厚?!

    那一刻,她望着老人,神情恍惚。

    老夫人站起身,揉了揉她满头青丝,叹息道:苦命的丫头啊。

    她瞬间泪如泉涌。

    ····

    “这点衣裳要洗那么久?”

    一声呵斥打断思绪,管事嬷嬷正怒瞪双睛,柳三娘慌忙自大盆中拿了几件衣裳放入小盆,而后端了小盆匆忙晾晒。

    硕大的腹部实在是负累,尽管盆内只几件衣衫,走了几步双腿便没了气力,身上也已虚汗淋漓。挣扎晾晒完毕,又返回清洗余下衣物。

    嬷嬷走后已是暮色苍茫,手下活计也已做完,柳三娘才靠着一株老槐树歇息。

    落日的些许余晖透过云隙落入凡间。有一缕余晖落在脸上,尚有几分温暖,她眯了眯眼,当瞧见自己浮肿如同馒头般的手掌,又有几分烦恼,不禁喃喃自语道:我年纪还轻,一定能熬过这个难关。

    有苦自知,柳三娘晓得这回病得不轻,平素饭难饱腹,日常活计辛劳繁重,此刻又有身孕,更是雪上加霜。正如账房先生所说——身子骨太弱,又有身孕,这般饭食哪能养得了两条性命。

    账房说去求管家让歇息几日,若能有吃些好的饭食来将养身子那是最好。她谢过账房好心建议,心知李良嘴上笨拙,就想着自己和管家说上一声,不说安歇几日,哪怕做些轻松的活计也好。那日碰见肥头大耳的大管家,刚开口就被一眼瞪了回来,言说若不是老夫人生前交待照拂一二,早下药堕胎,免得府上多一张白吃饭的嘴。三娘晓得他说得出更做得出,吓得再不敢提。

    想起老夫人,柳三娘叹息自己福缘太薄,若是老人在世时有身孕,也会少些磨难。

    这段时日李良眉头紧锁,寡言少语说不来暖心的话儿,但眼里的惶恐和关切不做伪。柳三娘自知难处,奴籍下人无月钱,生了病无钱买药,只能熬。小病小灾,熬上几日兴许就熬了过去。若是熬成重病缠身,就被扔出府门任其自生自灭。下人于主家来说只是劳作的‘物件’,当不得人。下人年轻时劳作繁重、食不果腹,尚无大碍,待过了不惑之年,这身体便如坠悬崖,所有隐疾俱骤然发作,到了这般境地,除了极少数宅心仁厚的家主能留下病恹恹、不能劳作的仆人颐养天年,其余莫不是赶出府邸死于街巷。

    日子固然难熬,有个自己钟意,且知道疼惜自己的男人,也不算差。

    眼下最揪心的是这孩子可有命来这世上。

    想及此处,腹部一阵踢腾,是腹内的小人儿有所感应?柳三娘笑了笑,收拾起凌乱的心思,轻轻揉隆起的肚子,用以安抚,待到平复,她捋了捋垂落的鬓间青丝,抬头西望,西方暮色沉沉,李良往常这时刻已归来,她不由蹙了柳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