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显出影迹，那扇门终于大开，初燃的灯光与笑声蜂拥而出、扩散开来，空气中弥散着浅浅淡淡珍馐美馔的香味。

    身着浅色青衣的玉娘端着食案走出门，案上凌乱的碗碟上尚有剩余饭食，反手关了门，玉娘边走边向假山处张望。

    李良自假山小跑而出，拿着备好的粗瓷碗。

    没等他开口道谢，玉娘赶忙将拉他到假山一侧路边。

    前院各房剩饭一般归侍奉主子的使女丫鬟，玉娘也已知会过几位姐妹，不会出岔子。但后院家丁仆役无招唤不得入前院，这自来就是高门大户人家的规矩。若被管事人撞见，少不得遭受惩处。

    天寒地冻，又正值晚食，想来无人在这时刻闲逛。玉娘不放心，又东张西望一番，这才将食案放置地面。

    不曾想真有闲逛之人，那人正向此处走来，因脚下声息轻微，又有景观树木遮挡，两人俱未察觉。

    食案上，几个白净瓷盘与一淡雅瓷甑，瓷盘内留有少许红艳绿翠的菜肴，油渍可见。甑内有约半碗肉粥，尚有余温。菜香浓郁，粥香飘飘，只一看、一闻，就让人食欲大动。

    李良蹲下身，慌不迭用瓷碗盛装残羹剩饭。

    余剩不少，三娘饭量不大。

    玉娘在旁帮忙，交代道：“今天夫人养胎的药渣我存放在了灶屋，过会儿你拿回去再熬熬，虽是药渣，熬得药汤也是很补身子的。”

    李良手下不停，嘴上嗯嗯应着声，直到将粥菜拾掇完毕，才抬头，又想了想，一番搜肠刮肚才吭哧出两句话来：“玉娘你真是个好心人，等孩子生下来认你做‘姨娘’，他长大了也给你养老。”

    玉娘噗嗤一笑，连说三个好字，望他一眼，轻声道：“不知道三娘生的孩子模样随谁？不过你俩的相貌都好，孩子也一定会好看。”

    不拘言笑的男子连连点头。

    玉娘瞧着这个犹存几分俊秀的男子，有短暂失神。

    蹲地两人正在扯闲，以至于那位闲逛之人到了跟前依旧不曾察觉。

    “回去罢。”玉娘端食案起身。

    “嗯！”李良应了一声，也端瓷碗起身。

    当那人走至近前，玉娘恰好转身，这人也全无避让之意。

    食案正撞在来人前胸，碟碗瓷甑翻到，落在男子胸口，坠落地面。

    一件白狼华美裘衣，被碗碟残留汁水染出大片污渍。

    玉娘粉面瞬间失去血色，只看了眼裘衣便径直跪地。

    “奴婢该死。”

    纯白狼裘整座将军府只有两件，将军一件，另一件在一位退伍老卒身上。

    玉娘宁愿冲撞定远将军，也不想惹上阴沉老卒。

    曾有两个下人被这恶煞生生打死，仆人杂役怎敢忤逆冲撞主子，不值一提的鸡毛小事就落得凄惨下场。

    女子这刻花容失色，魂不附体。

    眼前这骤然变故，李良面色如雪，直接原地跪下，全身颤栗，低头闭眼。

    阴冷悍卒脾性乖张，求告饶命，呱噪到这位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军爷，只会死的更快。

    玉娘一味磕头。

    那人原地未动，轻描淡写道：“你现在就去死。”

    玉娘登时哭出声来，不敢停下叩头举动，石板地面已有殷红血迹。

    这时，恰巧有人路过，闻声走来。

    “岐爷，天这般冷，你怎么站在这里？”

    随着沉重脚步，一个肥胖如猪的身躯小跑而来。

    玉娘一见此人登时失了精气神，跪坐在地。

    若说退伍老卒是匹孤冷的豺狼，那么这位矮胖浑圆的中年男人就是只恶犬。朱家的恶犬，阴狠、毒辣，全无人性。

    他名叫‘朱安’，别名黑心肝，是朱府大管家。

    是两院下人给出的这么一个熨帖的雅称。

    一个人能泯灭人性到何种境地？

    朱安会给出让人满意的答案。

    那年，嫡长孙媳妇让厨下做了一碗驼峰，由使女端入房内，随后不见踪影。有人言称是端饭使女偷吃，朱安审问时将其打生打死，使女也是刚强性子，身子血肉模糊依旧喊冤，朱安亲手将女子开膛破肚查看，结果使女胃中并无驼峰踪影。随后有人来报，说是碰见一只野猫窜入主妇房中叼了不知何物，在柴房寻到时，驼峰正与几只猫崽相伴。

    使女断气时依旧怒睁双眼。

    人不拿人当人看，这世道何其悲哀。

    朱家也有族人怨其手段太过酷烈残忍，老妇人外出归来，得知后将其斥骂一番，骂其对上卑躬屈膝谄媚入骨，对下恶相恶行不做人事，赏了一顿棍棒方才平息汹涌如潮的怒怨。

    黑心肝却也有一些本事手段，朱家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全由他一手操办，从无纰漏。朱家族人虽对这只豺狼憎恶，又不得不倚重。

    年逾不惑的胖子来至跟前，一看当前情形，登时了然七八分，横肉挤出笑容，极尽谄媚之相。

    “岐爷，是这两个不开眼的东西惹你不痛快？”

    看了眼主子脸色，肥腻手掌径直抓了罪魁祸首头顶发丝。

    “岐爷，我把这贱人拉出去乱棍打死，给你消气。”

    被唤作岐爷的男子全名‘朱岐’，是家主朱戊熵堂兄，早年投身行伍，在北疆与北晋军卒厮杀多年，有军功傍身。随着年纪渐长，腿脚不再利索，早年伤病隐患濒现，只得褪下甲胄，返回原籍。

    朱家起步于军伍，祖上最高领从三品大将军之职，显赫时也是京城贵人。后辈子孙文不成武不就，难以为继，不得已才返回原籍。族中男子大多走先人路子，从军入伍。不知是家道气运使然还是个人运道不济，即便沙场侥幸活下来，也多是官运不通，大多止步于小校军衔。数辈男丁也只是出了个还算拿得出手定远将军与朱岐这位忠勇校尉，前者从五品，后者正八品，虽说相差祖上甚远，也多少让朱家门楣有了些光亮。

    对于这位校尉爷，朱府上下少有不畏惧之人，跨过尸山、趟过血河，更砍掉过人头的人物，单那无形煞气就让人遍体生寒。

    朱岐站在原地，不置可否，一向淡漠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朱安对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习以为常，龇牙一笑，拖了使女便走。

    玉娘并未挣扎，心如死灰，任由身子拖地而去，看了看跪地不敢做声的男子，闭了眼。

    李良一直垂着头，直到她被拖走。

    当抬头看见她木然的神情，以及挂在眼角的泪。他张了张嘴，像被扼了咽喉，没有声息。两位凶神积威深重，恐惧已深入骨髓。

    看了眼又慌忙低头，月辉落在身上，撒在地面，似霜雪，更像玉娘的面色。

    玉娘如同一具断了生机的躯壳，沉重超出管家预料，仅走数步便松了手，擦了把额头汗水，转身去找寻帮手。

    李良胸中翻江倒海，忍不住又抬头，那双黑皮短靴还在原地，不远处，躺着将死未死的女子。

    他看着地上的人，眸子里的恐惧竟渐渐散去。

    那年，爹和娘就是这样躺着，等待一张薄席，等待一个不深的土坑。

    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心里的隐忍在这叹息里找到了宣泄出口。

    多希望和父母一起看夕阳，多希望回到儿时的祥和。

    有风吹过，发随风动，李良不由自主闭了眼，飘荡的发丝仿佛是娘在轻轻抚摸。娘在世时总喜欢抚弄自己的头发，自己总在那一刻闭了眼笑。

    仿佛爹娘都在望着自己，他笑了笑，卑微怯弱在这刻化作浩荡之气充斥胸腔。

    既然整件事由己而起，就该一肩承担。

    “娘，我该去找你和爹了。”

    他呢喃一声，睁开眼望去，淡漠男子平静看来，双睛无风无波。

    轻轻放下粗瓷碗，先磕了个头。

    李良轻声开口，嗓音出奇的平稳。

    “岐爷，起因在我，一命抵一命，只求能饶过她。”

    身材消瘦的男子神色平静，并未思量，说了声好。

    李良又磕了个头，起身走向女子。

    宽阔府邸俱是牢笼，奴仆下人皆是蝼蚁。

    玉娘静静躺着，无神双眼望着明月，面色如同月色。

    李良将软绵的身子扶起坐正，轻声道：“玉娘，累你受苦，方才岐爷已答应免你罪责。”

    玉娘动了动，怔怔望来，一双恢复神彩的眸子里晦暗不明。

    管家带两名家丁返回。

    李良起身，神色平静，淡然告知方才朱岐的应承。

    世间还有自己求死之人？

    朱安满脸难以置信，多看他两眼，又将询问目光移向正慢慢踱来的朱岐。

    见后者点头，肥硕男人对家奴咧嘴一笑，率先前行。

    玉娘拉他衣摆，木讷男子回头，看到血泪交融的脸庞，破天荒送来一个笑脸，衣摆挣脱，跟在管家身后。

    李良走了两步，轻声道：“劳烦玉娘知会三娘一声，这辈子的愧欠，李良下辈子还。”

    说这话时，他没有回头。

    玉娘看着枯槁身影随浑圆而去，捂了嘴，却捂不住悲戚呜咽。

    他死了，有身孕的三娘该怎么活？

    自己也是该死之人啊。

    烛光初燃的夜，一声呜咽随风在静谧院落里飘荡回响。

    “闭嘴。”粗壮脖子实在扭转不便，朱安侧过身，嗓音低沉：“扰了夫人清净，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是一声呜咽扰了清静？

    也或是相隔不远的动静早已惊动屋内人。

    “是谁在说话？”

    伴随这声询问，不远处正房一扇门户打开，窈窕侍女提灯笼出门，一位身着裘皮氅衣，腹部高隆的年轻女子走出屋子。

    披氅衣女子望着月夜下晦暗人影，提灯笼侍女开口再问。

    也已走远的四人赶忙驻足。

    将军夫人询问，管家岂敢听而不闻。

    “夫人安好。”朱安有些许慌乱，遥遥拘礼应声：“是奴才处置下人闹出了动静，打扰了夫人，我这就带走。”

    “我方才好似听到有人在哭，是谁？”

    将军夫人嗓音轻柔。

    这边玉娘起身，却不敢应声。

    这声问，原本要走的管家不得不停步。

    朱家岐爷始终不发一言，冷漠旁观。

    侍女提灯引路，来至近前，容貌秀丽、气态雍容的年轻夫人浅淡一笑，对裘衣男子万福，道：大伯也在。

    朱岐点头，没有言语。

    当看到鬓发散乱、面带血渍的使女，夫人惊诧问道：“玉娘，你怎会这般模样？”

    玉娘却回应道：“奴婢自己不小心跌倒摔破了额头。”

    鬓发散乱，额间带血，面有泪痕。

    这话自然无人相信。

    女子看了眼自己的使女，再瞟一眼地面食案碗碟，蹙了娥眉，望向管家。

    这位将军夫人是朱家最俏丽的女子，也是最让人摸不透心思脾性之人。

    她从无重声厉言，永远一副淡然神情，反倒让这些大小管事心有莫名惧意。

    朱安小跑而来，冬季厚衣裹不住乱颤的肥肉。

    不等主子开口，大管家便讲述事情原委。

    对于身后自己求死的后院家奴来前院的具体缘由，朱安也不知，只当是嘴馋，让夫人身边使女给些剩饭饲喂馋虫，除此之外还能有何缘由？当下便说两人暗通风月，私会时被恰好岐爷撞见，染脏朱岐裘衣，自己刚好路过，便将这奸夫捉去伺候家法。

    这说辞也算滴水不露，只拿奸夫问罪，对夫人身边之人只字不提，卖个小小人情，料想这位苏夫人即便不领情，也不会鸡蛋里挑骨头。

    玉娘不待他说完便跪地。

    黑心肝的说法无异于泼自己脏水，玉娘对主子的脾气性子也摸透了三两分，兴许是出身武学世家，江湖侠客皆以鸿雁从一而终视为美谈，苏夫人对有家室的男子寻花问柳憎恶至极，若自己真做出自贱下作勾搭有妇之夫之事，夫人岂会轻饶。

    待话语完毕，顾不得开罪这位大管事，没等夫人询问便道出实情。

    不过也并未说尽说全，朱岐那句冷血言语没敢出唇。

    苏夫人打量几眼枯瘦男子，沉吟片刻，眼望管家轻笑道：“我有身孕，杀人岂不扰乱府内气运。”

    朱安噗通跪地，肥胖手掌左右开弓自抽耳光。

    力道不小，两巴掌过后，肥腻脸庞生出两片红云。

    耳光不停，朱安没分辨一句。

    约莫有十几记，口鼻已现血迹。

    苏夫人抬起手臂：“好了，去吧。”

    朱安站起身，神色端正，拘了一礼，转身退去。

    两个家丁也随同回转。

    “大伯。”苏夫人转首朱家曾经的校尉，笑容浅淡：“夫君也有一件白狼裘衣，待会儿让丫鬟送去大伯住处。”

    朱岐未置可否，径直离去。

    雍容女子又看了眼一直低头的瘦弱男子，缓缓道：“听说后院柳氏也怀六甲，不知几月生产？”

    这话却是对跪地使女说的。

    玉娘赶忙道：“估么着是在来年春末。”

    苏夫人咦了一声，笑道：“竟然和我是同一月份。”

    沉吟片刻，又道：“以后我这屋的剩饭就给柳氏吧，让她小心养胎。”

    “夫人真是善心人，以后定然会有大福报，来年的小主子也一定福禄齐至。”

    玉娘嘴巧，会说应景熨帖话儿，而那根木头就只会磕头，说一声感谢夫人大恩大德。

    苏夫人嗯了一声，转身回屋。

    玉娘知晓逃了一劫，抹了把额头冷汗。

    将近屋门，女子回头撇一眼依旧跪在原地的两个人影，抬了抬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