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第十七章 陈年旧事自难忘

    黄渝缩着脖、双手拢袖蹲在路边。

    看着那个身段妖娆的寡妇一步步向自己走近。

    初升的阳光下,妇人像是身披霞光的仙女。

    一本书识不了几个字,黄渝说不来那些文绉绉的‘绰约’、‘风情’之类的字眼,他能说出的只是‘真好看,像个仙女’,‘真他娘的让人喜欢’之类的话语。

    他啧啧两声,年轻寡妇就是幅绝美风景,让人百看不厌。

    不过,就是岁数稍大了些,身子也略胖了些。

    其实女子微胖些才好。

    那些少年郎尽喜欢那些瘦瘦柔柔的女子,说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些毛头小子知道个啥!体态微胖的女子书中叫做····啥?对了,好像叫‘丰腴’来着,这个字说的多好,丰腴,就是丰盈肥沃嘛,小孩子家哪里晓得丰腴女子的好。

    真的是很丰盈啊。

    冬季的棉衣也阻挡不住妇人胸前的壮阔风景,这风景随着脚步颤颤巍巍,颤哟,晃哟,颤颤、晃晃,让人的心肝都随着晃颤要跳出来。

    他紧盯着那旖旎风景,咽口吐沫。

    这么俊的小寡妇,怎么就喜欢陈云扬那个外乡货?!

    那人有什么好?瘦瘦弱弱得没一把气力,买卖也做不来,笨嘴拙舌,活像呆头鹅,怕是连个贴心的话儿也不会说。而这些自己都在行,单论哄女子的本事,那至少得有一箩筐的贴心话儿,哪个和自己相好女子不是被哄得高高兴兴的,心甘情愿往自己身上花钱。自己不但能说会道,做买卖也是个好手,铺子会经营,外面能打能闹,进家还会煮饭烧菜。论相貌,自己这幅人见人夸的模样还比不过陈云扬那张黄瘦面皮?!

    唯一比不过的就是那个家伙比自己有学问,说话文绉绉的,能得那些钟意读书人的女子欢心,可会识文断字没有功名能有啥用?!说些能让人酸得耳根疼的‘之乎者也’就高贵了?还不是得趴在私塾教一群毛崽子赚几文糊口的钱。再惨些就是做个耍嘴皮胡诌骗钱的说书人。外乡货现在成了有钱人,还不是帮了赵家的光。男子汉要凭自己的本事赚银子,上门入赘继承别人的家业老子都替他害臊。不是老赵家的产业,能比得上自己?

    可说一千道一万,刘翠花这寡妇就是钟意那家伙,瞅自己不顺眼。

    妇人越来越近,这脸蛋、这身段,啧啧!真让人火冒三丈啊。

    这傻婆娘纯粹是被猪油蒙了心。

    他揉揉脸,忍不住唉声叹气。

    黄渝当下很郁闷,郁闷得想骂娘。

    没阻拦寡妇去路,虽然街上没几个人。

    一是没心思,二是有些犯怵。

    石头不好相与、他娘也不好惹。这婆娘袖子里指不定藏着什么利器。先前柳树巷里的色胚胡大来趁着石头不在家,酒后壮胆拦路调戏刘翠花几句,还没动手动脚,就冷不丁被这婆娘一剪子戳在脸上,差点成了独眼龙。脸上的口子着实不小,血哗哗地流,胡大来这脓包又疼又吓,捂着脸哭爹喊娘跑了。随后他媳妇叫了几个妯娌上门替自家男人找面子,还没动手就被刘翠花拎着切菜刀撵得四处逃窜。

    这个婆娘瞅着柔柔弱弱,却是凶悍手狠。

    石不凡这小崽子就随他娘,娘俩的性子如出一辙。

    他看到妇人正看着自己,虽然是斜眼瞟着。

    心里一喜,说说话儿也好啊。

    刚张嘴,这婆娘就赶紧别过脸去。

    摆明嫌弃自己。

    心里一阵凄凄哀哀。

    连个话儿都不屑和自己说?真他娘伤人,亏得老子这些年明里暗里照应你们娘俩。

    没良心。

    伤心难过,不由就想起了城北早先和自己相好的吴寡妇,虽说岁数大些,模样相较刘翠花差了些,可对自己热乎啊。那热诚劲让人心甘情愿给她掏银子。

    那个婆娘男人死的早、儿子小、家底薄,夫家也没个人帮衬,不但那些寻花问柳的野汉子纠缠,就连同族、邻里也趁机欺负这娘俩,这婆娘就是个软柿子,被欺负惨了就只会哭哭啼啼,不然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原本一个城南一个城北不沾边,有一回他出北城门找狐朋狗友喝酒,酒后自那婆娘住的巷子路过,正好她正被几个妇人打,薅头发、挠脸、撕衣裳,柔弱寡妇就只会哭着拉扯衣裳遮盖露出肉的身子。旁边一群闲汉子笑哈哈瞧热闹,一双双眼只往露肉的地方瞧。听那几个妇人骂是她偷了人家的鸡,偷盗行窃,没逮到吃肉,逮到挨打,这就是道理。他也就乐呵呵地在一旁过眼瘾。有一个老妇人仗义执言,说是冤枉她,这妇人自来安分,又胆小,常常被人欺负,哪里有胆子去偷人家的鸡。所谓偷鸡不过是看上了她家的宅子,想把她们孤儿寡母赶走,好霸占几间祖屋。末了,老妇人叹息,说那几个泼妇与寡妇本是同宗族,做这事儿是把这娘俩往死里逼,心肠也太狠毒了些。他一听有了火气,若不曾喝酒兴许不会做这打抱不平的事,毕竟这里是城北,跑人家的地面管闲事指不定会招来麻烦事儿。可酒劲上头后胸膛里满是一股子浩然正气。这事儿我管了。他蹦出来,对那几个妇人破口大骂,撸了袖子还要打人。一见这是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妇人们终归胆小怕事,这事儿又本不占理,被这男人吼了几嗓子就吓得不敢再动手。自家的婆娘欺负人时,男人们觉得长脸,乐哈哈瞧热闹。而家里婆娘一旦被人欺辱,那就是自个脸上无光的事儿。几个男人们也跳出来找回脸面。打架?!家常便饭。咱老黄在街巷这十几年不是白混的。不消一会儿,这些膀大腰圆、空有一身气力的汉子尽数被撂倒,个个鼻青脸肿。这可是真本事,镇住了所有人,就连闻声赶来的几个本地面无赖都犯了怵。

    “一群没种的东西,就只会欺负孤儿寡母,以后她娘俩的事儿我管了,老子城南花石西街老黄鱼,不服尽管来找。”

    那刻,他打着酒嗝,撂下生平最英雄豪气的话。

    寡妇夫家的族家不大,男丁稀零,被他打了脸后也只能伸脖子咽下这口恶气。

    过后,他只当自己发了场酒疯,随后便忘了。

    不曾想,过段时日后那妇人领着半大儿子提了个竹篮来致谢。

    瞧见了她才想起来那事儿,他大手一挥,说:英雄豪杰行侠仗义专管天下不平事,不必言谢。

    这说辞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用在当下很应景。说这话时,他觉得自己真就是一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江湖好汉。

    妇人眯着眼笑,两眼像弯弯的月亮,原本不算出众的容貌在这笑容里有了几分颜色。

    竹篮里有只熟鸡,个头不小,温热、喷香。

    妇人放下熟鸡,提着竹篮要走。

    一看天色将近晌午,他随口说在这吃个晌午饭吧。

    起初妇人推辞,怎奈她那儿子眼巴巴盯着肥鸡死活不肯挪窝。妇人气恼,准备动手被他拦下了。

    瞧孩子馋模样,穿一身破旧衣裳,兴许很久都没尝过肉味了。

    已经晌午了,就在这吃饭吧。

    第一次说是客套话,而这次是实诚话。

    他拿来米面,妇人动手去灶屋煮饭,他又买了条鱼和些青菜。有肉有菜,怎能少得了酒,就又买了壶酒。将鱼和菜一并交给妇人,那孩子也乖巧,跑去灶屋帮手,剩他自己无事,就搬了张椅子在门口,躺上面悠哉观看路上景致。

    寡妇手脚麻利,耗时不多饭菜齐备。一尝这手艺还不错,便对她又顺眼了几分。他撕了条鸡腿递给那孩子,这个瘦瘦的孩子不接,怯生生瞧着自己娘。妇人点了头才敢去接。他倒了半碗酒给这小子。说,生来男子汉,吃得了肉,更喝得了酒。妇人倒是没拦,那孩子站起来双手接过酒碗,说了声谢叔。瞧着孩子恭敬的神色,他哈哈笑了起来。妇人也笑,眯着眼,神色极温柔。

    三人吃饭时有好事的邻居在门口探头探脑。他装作没看见,有啥好瞧的?清清白白的两个人。再说了,即使不清白又怎样?!一个光棍,一个寡妇,即使官府也不能说有伤风化。他在饭桌上爱说话,吃着、说着,说些有的、没的、真的、假的,随性随意。妇人一直低头吃饭,细嚼慢咽,偶尔抬头眯眼笑笑,从不接腔。孩子随她的性子,也不爱言语。饭桌上,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说。

    饭后,妇人洗好碗筷,又将灶屋拾掇了一番才走,他瞅了瞅干净整齐灶屋,忍不住感叹——有个女人就是好啊!

    过了些天,又经过城北,便想着顺道去瞧一瞧这母子俩,买了斗米登门。自那次打架后他老黄鱼在城北无论好坏也有了不小的名声。见他来,不少人在后面指指点点。放下米,稍作一会儿,他要走,妇人就送他到门口,却不敢迈步出门槛。他站在门口,像只好斗的公鸡,向四周闲人瞪眼挑衅,群雄无人胆敢应战,才昂首挺胸、趾高气扬返回。

    又过了些天,寡妇回访,依旧带着儿子,这次没有熟鸡,带的是几双布鞋,千层底的布鞋,是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一试,还挺合脚,对寡妇就更加顺眼。

    随后他抽空再去,她再来,就像走亲戚般你来我往,随着逐渐熟悉,初时的顺眼、对眼慢慢变成了喜欢,以至于不再计较年龄和容貌。想想自己也三十多岁的人了,也总不能一直就这么光棍浪荡着吧?!或许年轻时没啥,可等到年老体衰行动不便的时候,身边连个说话、伺候的人都没有,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了,后悔也晚了啊。瞧着寡妇挺合意,话不多、勤快贤惠,虽说年纪比自己大了几岁,不怎么计较这个,模样虽也差了些,可模样再好总不能当饭吃,只要对自己好就行,还计较那些虚头巴脑的做啥呢。

    于是,他在某一天对吴寡妇直说想要娶了她。

    那刻,她没说话,脸红的像是大红喜字。

    老黄鱼应承寡妇,以后娶了她就好好过日子,绝不再胡浪荡,找个稳妥的营生养活这娘俩。若是以后再生个一男半女那日子就更好了。

    那一刻,他是认真的,头回想和一个女子过长久日子。

    本想这事无甚妨碍,不稀罕那几间破屋,丢给她夫家随意处置。寡妇领着孩子只消带些衣物来就成。却不成想寡妇夫家却出了岔子,说寡妇可以走,但孩子得留下,这是他们自家的种,不能住别人屋檐,更不能随了旁姓。寡妇一听登时大哭,这时候说什么孩子是自家的骨血,当初他们百般欺负她们娘俩的时候怎不念及骨血了?孩子才过了黄口,自己省吃俭用让他能去私塾念书,若丢给这些心如蛇蝎般的族人,铁定被当做仆役般呼来喝去,吃不尽的苦、干不完的活,莫说念书,就是饭能不能吃饱都两说。他不信,明明族人贪寡妇的宅子,巴不得她改嫁,怎会阻碍?便找人询问这事,看能不能和解。和事人回来后直接把话挑明,还不是当初你打了族家的男人,让他们丢尽了脸面,这才拿孩子说事儿。又说,人家已经放出话,这事儿甭想了,让你死了这心。听了这话,他有火无出发。孩子是人家的血脉,留给人家合情合理,打官司也不占理。妇人哭哭啼啼,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遭受磨难。

    这是个死局,他彻底傻了眼。

    既然娶不得、嫁不成,又相互中意,就只能私通。私通就私通,虽没名分,可也算是夫妻了嘛。就这样没名没分地过着日子。那些年他也按照当初的应承安分守己,后来又收留柳芽儿做养女,更是一心守着四口之家过安宁日子。原本希冀着能有个自己的骨肉,可妇人的肚子终日平平,初时失望,随着时光,计较的心就慢慢的淡了。有了柳芽这个闺女,再有这边的儿子,也算儿女双全。心里对那孩子一向视为己出,想着日后给孩子娶个媳妇,自己这个便宜爹也算尽心尽力了,等自己蹦跶不动,也有个指靠。

    可那孩子长大成人后考取了功名,还没来得及高兴,这小王八蛋竟拉自己娘回了祖屋,说是俩人不清不白辱没家门。

    辱你娘勒个家门啊!

    他火冒三丈,这个白眼狼,这些年的花销全是自己这个野爹掏的银子,花自己钱时就眉开眼笑,等有出息了就翻脸不认人?世上哪有这便宜的事儿。他拎了把刀准备上门砍死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吴寡妇撞见,跪地抱着他的腿大哭,说不拦他,就是得先把自己砍死,免得瞧见儿子死在自己眼前。他下不得手,寡妇哭着打自己的脸,说自己教养无方,逆子知恩不报愧对他。那时,他静静看着她打自己的脸,打得脸颊红肿、口鼻流血。而那个白眼狼就躲在别的屋子里做缩头乌龟。最后,他扔了刀,转身走了。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妇人呜呜咽咽的哭声。

    过了段时日,寡妇来寻。他就在屋里,却不开门。妇人说自家的白眼狼要去别郡做官,不日就要带家眷赴任。那个郡在数千里之外,怕是活着难以再回洛郢城了····。妇人说着哭着,他就站在门后静静听着,始终没有开门。

    寡妇走了,留下了一个布包,里面有两件缝制的衣裳和几双布鞋。

    她走时,他在窗户后默默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角湿湿的。

    这事儿真让人心寒,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冬天里一间四处漏风的破屋,从里到外都是冷飕飕的。

    仗义多为屠狗辈,最是无情读书人。古话说的真是没错,寡妇家的狼崽子,还有裁缝铺里的那个姓陈的,都他娘的不是好东西。

    他缩着脖,叹着气,骂着娘。

    人如其名,少女身段真似抽芽的柳条般窈窕。

    模样也是一道街阁中女子最出彩的,堪比那正欲绽放的花朵。

    聘聘袅袅碧玉年,诗中画里总不如。

    诗画又怎能描绘得出这般清绝秀丽的容貌。

    正是怀春的年纪,心里自有万般希冀,也自然有着千缕愁绪。

    与翠花姨打过招呼,闲聊几句。

    每当看见妇人的身影,心底不由自主会浮现出一个身影,总也挥之不去,顽固得就似夏夜里不离不弃的蚊虫。

    那人不是蚊虫,无论他有怎样的名声,在少女心里永远不是。

    生平第一次有人为了她和人打架。

    就是那人。

    那时,那人五岁,脸上有鼻涕,穿着开裆裤,就敢叉着腰对一个八岁的家伙说,花石西街是他的。

    而后,两个小小的男人就打了起来。

    在他俩身后,各有成年男子坐镇。

    起初,他吃了亏,那孩子比他高了一头,又壮实,怎么看也不是对手。可他不是个肯轻易吃亏的人,倒了爬起来再打,满脸青肿、鼻血长流又如何,这个喜好自称小爷的小子始终不肯认输,薅着头发,咬着对手手指,死不松口。八岁的孩子竟忍得住疼,指甲在他身上抠出血来。

    当时的她看着这一幕,吓得不敢动弹。

    最后,是他捡了块尖石砸破了对手的脑门,那孩子终于受不住疼,哭着跑了。

    他走到她跟前,擤了把混杂着鼻血的鼻涕,说:这条街上以后没人敢欺负你,那家伙再来,我就把他····。那刻,他挠了挠屁股,想了想,低头瞧了瞧自己开裆裤里没有遮掩的那物,继续方才的话——我就把他的雀儿打烂。

    那时,尚年轻的黄渝哈哈大笑,好小子真有种,今天老子请你喝酒。

    他也笑,冲她摆摆手,昂头挺胸、露着腚高高兴兴去喝酒。

    后来得知,这是他开始厮混街巷的第一场架。他的第一场架是为她打的,也是至今唯一一个肯为她打架的人。

    自那时起,心里就深深刻下了他的名字。

    深入骨髓,镌刻心底。

    而今那个人走了,说去闯荡江湖。

    他对旁人说——去江湖学艺,娶蓟州苏家的千金小姐。

    她不信,他一直想要做个江湖游侠,怎会为了一个外乡的狐媚子去闯荡天下?

    虽不信,心里却犹如下着滂沱大雨。

    按耐不住,就去探听他娘亲的话语。

    俏寡妇笑着说,别听人家瞎说,几岁毛孩子胡诌的话能信?自家兔崽子是闯荡天下学本事去了,不然的话以后就没个安身立命的营生。见她将信将疑,寡妇又说,就算这话当真,可人家是大户人家,还是很大的那种,朱家的大将军见了都笑脸相迎,这样的人家能看得上他一个穷小子?

    这话她信,自古都讲究门当户对,越是大户人家越讲究。

    末了,寡妇拉着她的手笑着说,芽儿,等着吧!他学到了本事就会回来的。

    那刻,自寡妇玩味的笑容里隐隐觉得被人看穿了心事,她心慌脸烫。

    自己爹起身回屋吃饭,她却望着东方怔怔出神。

    那一天清晨。

    那人出城东门一路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