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是苏家南院膳房食客最多之时，宽阔厅堂中数十张桌子从无空席。人虽多却不嘈杂，大都默默吃过匆匆出门，为自己的糊口营生奔东跑西。饭间扯闲的多是清闲之人，胡吹乱侃，吐沫四溅，全然不顾自己跟前的饭菜会不会加重味道。

    李季坐在厅堂一角，同自己拼桌的几位采药汉子狼吞虎咽，昨夜醉酒，导致耽搁了进山时辰，当前恨不得割开喉咙倒进肚子。

    一身黑衣的苏家北院管事掀门帘走入。

    所有采药人在其进门这一刻皆停下筷箸，眼眸俱汇聚在管事人手中纸张之上。

    每当苏家急需某味草药，便会在这膳房发布购买。

    “地星草。”

    中年管事笑眯眯念出药名，故意吊这群人的胃口，待个个大睁两眼急不可耐，才缓缓说出购价。

    “五两银子一株。”

    大抽气之声此起彼伏。

    五两？

    李季放下筷箸。

    据王铁锤讲，洛郢城内的一处地段尚好的宅院卖价大抵在白银百两左右，一斗米方才二十几文。五两银子足够寻常人家一年花销，若是偏僻的乡野村落，能支撑更久。

    无怪乎个个眼神炙热。

    不过，这般高的价钱，绝非寻常之物。

    果然，管事清清嗓子，说这地星草只生在悬崖峭壁近地处，会有剧毒之物‘天星草’相伴而生，两者外形近似，极易混淆。

    管事又正色提醒一句，小心采挖，千万莫要挖错。

    这话稍带隐晦之意，想必有不少人错挖中毒丧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即使这般的凶险，也有人会为了五两银子豁上性命。

    话音方落，就有人走上前看仔细看了看纸张上草药画像，与同伴匆匆出门。

    随后又有几波看过后出门。

    剩余者也在与同伴低声商议。

    李季同桌几位食客神色平静，相顾摇头，似是对这块肥肉没甚兴致。

    赚大钱也需掂量自家本事，实力不济非但赚不到银子，反倒枉送性命。

    采药这行当也并非人人能做，辨别草药仅算皮毛，还需有寻药眼光，更得有应对山林毒物猛兽的各种手段与一定的武力，除了手上的功夫，其余皆需要日积月累摸索出来门道，才能不至于丢命，还能吃饱饭。

    在一个锅里吃饭数月之久，对于这些依靠苏家跑大山的这些队伍里的此中高手也知晓一二。

    李季细嚼慢咽，双眼似是望向别处，眼角余光却一直在留意邻桌之人。

    原因无他，这桌人中有位采药行当里的高手，不知这人本名，苏家南院所有采药汉子，无论年纪大小都称呼其为‘锦哥’。据说这位锦哥祖辈三代俱是混山林采挖草药，行当里的路数门门清。不但通晓门道，更是一位五品巅峰武夫，单武力一项，就在南院所有同行里稳坐首位。

    当下这位锦哥同李季隔两张桌子对望。

    当眼角余光瞧见这位五短身材的武夫点头，李季立刻起身取了些干饼，便返回竹楼。

    在出膳房门口时，顺便扫了眼管事人走后摆放在门口木桌上药草的画像。

    在竹楼只停留片刻，实在是无物可带，在腰间插了把捡来的短匕，背上用来做干粮的饼子，直奔庄外大山。

    李季躲藏在进入燕山的必经之道。

    数月来与朱少卿只见寥寥数面，大多时候是自己一人待在竹楼。当前难得清闲，就盘算着进山一趟，能有所获是最好不过，即使空手而回也不打紧，只当摸索门道，为以后搭桥铺路。

    寻找草药有很大学问，无人引领多半白费脚力，而眼下最好的领路人非锦哥莫属，这才提前出门，等待锦哥一行人。

    燕山山高林阔，每隔三五日就会有人丧命林野，成为猛兽口中之食。即便如此，也无人退缩，自来富贵险中求，土里刨食终其一生不过几两碎银。数十年换来这么些银钱，即便栖身乡野也会捉襟见肘，想要手头宽裕些，就只能再寻门路，生计所迫，不得不如此啊。

    有人自山中回庄，有人出庄进山，一拨拨带药篓拿器具匆匆忙忙。

    日上三竿，要等之人终于出庄。

    十二人小队，药篓、药锄、绳索、防身兵器，连同野外露宿的羊皮大氅也有配备。

    这队人无论各个方面在苏家南院一众采药队伍里俱是拔尖的存在。

    先前在膳房，隐约听得锦哥言称寒冬时节想要找珍稀药草，只有一个峡谷才有，名为‘饕餮谷’。

    李季远远跟在小队后面，相隔近乎半里，俱是沉默赶路。

    冬日风霜后的群山有苍翠清逸也有斑驳枯黄，像粗粝汉子面容上岁月的沧桑。落叶如毡，山野不闻人语。只有风中松涛呜咽，像叹息，又似寺院冗长钟声。

    阳光自林叶间落下，映出光斑，却又支离破碎，好似这烟火人间悲苦的印痕。

    两日后，已至山脉深处。

    晨雾极浓，遮掩了奇景瑰丽，愁雾惨烟，像是天地无处宣泄的愁绪。

    偶有鸟雀啁啾，这无边雾泽里才有了几分鲜活，也让迷路的人们稍微心安。

    迷路人骂骂咧咧，一路少有收获，人人气闷。

    李季挖得两株草药，虽不值几文钱，也让采药人有所慰藉。

    稍远处传来一声兽吼，高亢、悠长。

    数百里茫茫大山，虎豹熊罴已属寻常，奇异猛兽也不稀奇。若非有山林好手在前开路，他一个未成年人决计不敢入山。

    谩骂之声戛然而止。

    李季神色微微一动，前方小队似乎脚步杂乱。

    背上布囊尚有三日干粮，本打算再跟随半日，既然前方有不明状况，便打算就此原路返回。

    刚走出两步，便听得身后一声惊喝。

    “列阵防备。”

    紧接着便传来窸窣之声，这轻微声响有少聚多，不过几息就变得极为嘈杂。

    而后，有人的惨叫，有狼的哀嚎。

    狼群？

    李季飞奔远去。

    采药汉子们时常提及山中猛兽，言称宁遇猛虎拦路，莫让群狼围堵，可见狼群之凶。

    锦哥一行也算出师不利，才入山三天就碰上不多见的狼群。这一小队怕是凶多吉少，即使锦哥有五品巅峰实力，若群狼数目过多，也必定成为山野一具枯骨。

    还好相隔较远，不曾有狼追来，李季却也不敢大意，一路狂奔。

    半晌后，在浓雾中寻不到原路的李季只得坐在山崖上观望脚下云海景致。

    此行也算有所收获，两株草药可有可无，主要所得是有了些许寻药诀窍。原以为仙草灵药大都在悬崖峭壁，而锦哥一行人也会搜索陡峭石崖，但更多却是在沿途树根、石缝里找寻，碰到倒伏朽木，更会细细查看一番，李季挖得两株便是由此而来。

    至于更高深的品尝药草，没有行家指点决计不敢入口。

    待浓雾稍减已近晌午，辨别苏家庄方向，再次赶路。

    翻过一道山梁，进入一片密林。

    枯草从中倏忽钻出一只黑色山豹，挡了去路。

    是只未成年的幼豹，獠牙尚短，四爪还未足够锋利。

    尽管未成年，但其体形已超过山狼，于寻常猎户而言已需认真对待。

    李季拔出腰间短匕，慢慢后退，虽然自认足能轻松击杀幼豹，但为防止惊动成年山豹，还是决定退去。

    兴许这畜生也有同样心思，却是步步紧逼。

    幼豹骤然扑来，近丈之距一跃而至。

    枯黄衰色之中，黑色锦缎携裹出一股凛冽之风。

    李季双脚蹬地，身子轻轻弹起，右脚径直踹出。

    有前世三品眼光经验，这一脚时机正好，不偏不倚，踹在黑豹口鼻之处。

    借这畜生冲撞之力，李季飘然远去。

    幼豹哀嚎一声，翻身逃窜。

    李季则向山豹逃走反向的一座山峦跑去。

    跑出不过里许，当听见除了自己落脚时另外沙沙声响，不由得变了脸色。

    回头一看，正对上两双幽冷眼瞳，李季面色就又白几分。

    两只黑色健豹，四肢健壮、体型修长，比幼豹大出近乎一倍。

    两只成年山豹来势迅猛，相隔之距不断缩短。

    李季后背衣衫尽湿，若一只还可斗上一斗，即便不敌好歹还能保命，两只就只能逃命。至于能不能逃脱豹口，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眼见两豹已追至身后。

    李季脸上陡然显出一抹殷红之色，一身棉衣有臌胀之势。体内真气随心意而动，如江河奔涌，生生不息，连绵不断。体内的气血也随之汹涌。

    双脚猛踏地面，踩出一团碎石飞草。

    一步近丈。

    身形过后，好似疾风掠过，卷起枯叶飞舞。

    两道黑亮之色犹如黑虹，如影随形。

    一场追逐所过路径旁，一块巨石后悄然出现一位老人身影。

    老者手轻捻胡须，静静望着惶惶窜逃的黑衣孩童。

    ····

    李季即便不惜消耗真气来提升脚力，依旧不敌黑豹迅捷。

    若入五品境界，就当前这幅身板脚力也远超身后两只畜生，更能轻易击杀。

    入不入品云壤之别。

    翻过一道山梁，李季停下脚步。

    跑不脱，面前更有峡谷挡了去路。

    数十里的幽深峡谷犹如被苍天生生劈裂而出，而身旁两侧又是百丈陡峭石壁，李季望一眼数十丈外的对面石崖，看一眼烟雾氤氲、幽深难测的峡谷，叹了口气。

    死地，绝境。

    穷途末路。

    穷尽全力也没能找到一条活路。

    濒死之时难免会生出懊悔心思。如果安心呆在苏家庄，等破境入品之后再行入山，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

    世间并无后悔药，人世无法再重头。

    李季稳了稳心神，紧握匕首，稍作喘息。

    两只狡猾的畜生也知猎物无路可逃，并不急于捕猎，游荡一阵，见猎物严防死守，索性趴在地上眯眼假寐。

    李季深深吸了一口气，决意来一场鱼死网破。

    冷气入胸，化作一团气流直入丹田，仅存的一缕真气在气流中炸裂，一道澎湃气机贯入掌内短匕。

    脚尖点地，一跃而起。

    先以佯攻扰乱，待双脚即将落地之时，匕首凌风刺出。

    拼死一刺。

    杀意沛然的一刺。

    崖上劲风呼啸，衣袂猎猎。

    短匕刺在豹首额间。

    “嚓！”

    黑豹头颅砸在地面，额间皮毛崩裂，露出森森白骨。

    短匕也在这全力一击中断裂。

    伺机待发的另一头黑豹凌空扑来。

    两只铁掌刚爪瞬息间将李季胸口抓出露骨伤痕。

    “随我下去吧。”

    他全然不顾噬咬来的利齿，双手攥紧黑豹一只前爪，拼尽全力向峡谷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