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贾不假
乍一见这抹幽蓝,年轻掌柜神色一变,眼神晦暗不明,向对手抱拳,笑道:“想不到,老哥竟然来自拓云山,看来这场架我输定了。”
“能与拓云山高手讨教几招不得不说运气实在是好,老哥一定要手下留情。”
拓云山?!
不起眼的马夫竟然出自拓云山。
不但众护卫面有异色,就连初入江湖的石少侠也一副震惊神情。
未入江湖就听过江湖传说。
大唐国十万里疆域内宗派无数。千百年来江湖大小宗派势力多如牛毛,又似江海浪潮般不断更迭。千百年来能屹立在江湖不倒、且立于山巅俯瞰群雄的宗门只有四座,江湖称之为‘四大门庭’,与庙堂四大门阀世家遥相呼应,一武一文,各在一域引领风流。
这四个顶尖宗派分别是——益州岳岚城,幽州太白谷,凉州拓云山与青州东岭小筑。
四大宗派其三用剑,而岳岚城更是被江湖尊为剑道之冠,有‘三尺敛日月,一动寒九州’的美誉。
只有凉州拓云山使刀,以与众不同的狭长直刀称雄天下,千百年来顶尖的用刀好手大多出自这座西北江湖霸主。
江湖中唯一能与岳岚城剑道一争长短便是拓云山的用刀之道。
两座门庭的刀剑之争向来是江湖最热衷的话题。
拓云山不足三尺的直刀整座江湖只此一家,极易辨认。
这位贾掌柜也真豪阔,竟然请得起江湖一方巨擘的门人做小小商队护卫。
年轻掌柜打定主意要领教一番,当下拔剑出鞘,摆出起手式。
汉子神色平静,并未摆出刀式,随意拎在手里,静静望着对手。
淡然神态像是观望景致的闲客。
石不凡望着马夫背影怔怔出神,褐色的消瘦身影算不得高大,却在这一刻犹如巍峨山岳。
直到视线被挡才想起抢站位置。刚挤进后门口少许便被人自身后拽衣领拖出,再想进已无可能,二十几个看客早把门口、窗口围的严实,就连高处也被人板凳垫脚占了去。
石不凡奔向二楼,此等高手对决错过了岂不是得悔青肠子。
院内已响起了利器破空的锐啸和兵刃撞击声。
石不凡心中更急,却见二楼后排几间但凡有后窗的客房窗户不是堵了杂物就是被钉死。
看一眼头顶的顶棚,是与多数讲究户家的房舍顶棚相似的木顶隔,赶忙找把椅子垫脚钻进顶棚,抽掉隔顶木板,上方是粗壮房梁,木梁与墙壁交接处是山花。山花是歇山式房顶正脊与两条垂脊之间形成的一个三角形垂直立面,大多用木条做些透空式的简单修饰,并不严密结实。
那些年跟着老黄鱼没少干‘梁上君子’的勾当,俱是自山花进出。
拽下整个山花,石不凡钻出趴在垂脊再向下看。
居高临下,一览无余。
年轻掌柜正发动攻势,雪亮长剑,雪亮光影。
剑影一动,光影重叠,雪亮光华似明月投下的清辉。
院落如同一方池塘,明月下的池水映出耀目光波,演漾着,却伴随着凄厉的呼啸。
光波中杀机重重,分不清其中虚与实。
见惯了街头泼皮们的拳脚相向,见惯了刀枪棍棒的砍杀。却未曾见过这般磅礴剑光遮骄阳的波澜壮阔,石不凡直至此刻方才觉得,那位口绽莲花的说书人兴许没有骗人。
中年汉子多在躲闪,不慌不忙脚步轻移,却能恰到好处避开隐藏在幻影中的杀机。
偶尔出手,一旦出手,必是光影薄弱之处,风驰电掣般的幽蓝刀影似同灵蛇飞动,突破光波凝结的壁垒。
落刀之处必定一幅雷震云动景象。
每当那抹幽蓝之色前突,雪亮光华必定收敛暗淡。
此消彼长。
石不凡心中啧啧赞叹,刀剑耍得好看不见得就一定是高手。
当前两人可算上下已分,但他更钟意男子一手气象万千的剑法,若是此刻拥有这等高妙剑术,是不是就能去蓟州寻那苏家仙子?想来这等高超剑法定然入得了苏家法眼,日后与苏仙子双宿双飞浪迹江湖,才是人世间最快意之事啊。
少年心思,一时间遐想连篇。
自两人动手至今约莫有盏茶功夫,马夫似有不耐。
冷喝一声,直刀斜撩磕开刺来长剑,反手直刺。
拓云山的兵刃虽称之为刀,形状却与剑相近,算是集两者之长与一体,刀刃超过刀背寸许,可劈砍,也可当剑用直刺对手,却比不得剑的灵动。
极快的一记直刺,势如急电,对手布下的一道光幕随之破碎。
男子一见防守不住,赶忙撤步后退。
马夫大步跨出,落脚处在男子右侧,幽蓝刀影飞掠向对手胸口。
势若奔雷,蕴含万钧之力。
整个院子在这一瞬气机震荡。
年轻剑客大惊,向左侧翻滚。
避过对手凌厉刀锋,他冲天而起。
正当众人以为必然是借势发出凌空一击。却见这人左手甩出一物,口中大喝“放箭”,身体却向房檐飘来。
甩出的是两道碧绿寒芒,直奔褐衣马夫。
话音未落,丈余高的院墙外有连串弓弦之声,无数黑点自三面飞来,刹那间覆盖了整个院落。
箭如落雨。
方才还在央求留手,转眼下杀手放暗器,更设有伏兵,这已不是切磋比试,分明是谋取人命,典故中的笑里藏刀不过如此。
石不凡只觉眼界大开,又不禁遍体生寒,原以为老黄鱼和自己与人动手时已经足够阴狠下作,和这人的手段一比简直算是温良君子。
不由得想起那位说书先生时常提起的江湖处处有凶险,小小心驶得万年船,果真不虚。
马夫神色不动,沉稳如山,手中刀一卷一送,两根绿芒转向射向院外。
箭雨接踵而至。
刀光画出一个个半弧,如同幽蓝半圆玉盘凌空旋舞,褐衣马夫周身空气有扭曲之像,原本落向他的箭矢纷纷跌落旁侧。
石不凡正看得入神,余光却见有人影向自己飞来。
而年轻使剑高手正留意院内动静,万没想到垂脊处竟然有人。
待这位少掌柜发觉有异,已被一团灰黄粉尘笼罩。
他惊叫一声,情知不妙,赶忙闭眼向横侧纵去,不成想落脚在房檐边缘,情急之下也不曾拿捏好力道,踩断瓦片直坠而下。
“别放箭。”
年轻掌柜在半空慌忙喝止。
若被自己设下的伏兵射成刺猬才真的是‘作茧自缚’。
两层楼的高度摔下于健壮男子也没甚危险,而品阶不低的掌柜却倒地不起,惶恐哀嚎呼救,
双手在脸颊、脖颈处不停抓挠,眨眼间血痕斑斑。
墙头上显出伏兵身影,黑压压一片,弓箭手、刀客,两个装扮店小二的汉子也在其间。
粗略一看,不下五十人。
如此阵仗所图的怕不只是贾泉一颗人头。
商队众人心惊胆寒。
几名刀客跃下墙头,见褐衣汉子刀尖指向自己首领头颅,赶忙退回。
有对方首领做人质,众人心头的惧意散去不少。
少掌柜当下很是凄惨。药粉毒性极烈,脖颈、面皮等裸露肌肤之处俱被抓破,血流不止却依旧抓挠不停,口中犹在喊痒。
方才还是位风姿翩翩的年轻剑客,瞬间面目全非。
石不凡刚下楼,被死里逃生的贾掌柜一把拉住。
“石老弟真是好手段。大功一件,等回城老哥我可得多给你买几壶好酒。”
众护卫也对少年纷纷竖起拇指。
石少侠嘴上说侥幸,却是满脸得意之色。
马夫神情似笑非笑,看来一眼,指了指地面翻滚惨嚎之人。
石不凡会意,转身钻进灶屋。
不多时,拿了一块黑糊糊的东西塞进男子嘴里。折转回灶屋又捣鼓出一大盆凉水,水里似是融有药粉,呈深褐色。拿水瓢用药水把男子从头至脚淋了个遍。
药水混杂血水,地面一片红色水渍。
不得不说解药灵妙,男子登时止住抓挠。
其实那粉末并非是什么剧毒之物,是由豫州山上常见的一种名为‘痒痒草’的小草,与一种灌木树皮混杂制成。这两种原本略有麻痒之物混合后又掺杂了几种别物,变成奇痒无比、堪比毒药的药粉。这药粉出自老黄鱼之手,这老泼皮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方子,捣鼓出这阴险毒辣之物。平素也都藏在伸手可及的衣裳暗兜里,每逢街头打架不敌,便使出这‘杀手锏’,疼痛尚可能忍耐,可痒却无法消受。这也是老泼皮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独门绝技’。
药粉奇痒酷烈,解药却是简单之至,用清水掺些老醋清洗后即刻止痒。
而调配解药时,石不凡又放入了一味‘药’——盐巴。
老醋配盐巴,清洗伤口是绝妙的滋味。
至于口服的黑色药丸,纯粹是锅底灰掺杂了些调味料制成,全然无用。
石不凡强忍笑意,拍拍男子肩膀,正色道:“一半解药,暂时压制毒性,等服下另一半即可痊愈。”
“小兄弟好手段。”
年轻掌柜咬牙切齿,不知是疼极还是恨极。
客栈相距北魏城约摸一天的路程,一行人干脆住了一宿,第二日早早启程。
店内的一帮伏兵分出二十人,连同中毒的掌柜陪同商队去往北魏城。不到安全之处,少年决然不会交出解药。
原本不足二十人的商队凭空多出二十人的‘护卫’,队伍骤然壮阔,堪比小队行伍,一路引人瞩目。
直到北魏城城门口,石不凡方才交出一包‘解药’。
“这包掺了巴豆粉的‘解药’足够他提不起裤腰。”
他原本不想这么做,但男子阴狠的目光让人有些意难平。
江湖事江湖了,似这等江湖暗算实在平常,无论是贾姓东家还是拓云山刀客都不愿惊动官府招惹麻烦。反倒是石少侠有几分懊悔,那贼首走后方才想起不如趁机敲诈些银钱。
贾泉曾询问那位年轻人雇主姓名,可对方始终闭口不言,也只得作罢。
即使这人不说,也能揣测出是生意上的对头。
一路有惊无险,不曾想到了家门口却遇大凶险,差点一命呜呼,众人皆有劫后余生之感。
贾掌柜安置妥当货物,率领众人直奔酒楼。
提前在熟门老店安置了一个雅间,另有三桌在大厅,雅间内酒席和外面一模一样,只有三人,贾泉、石不凡与拓云山的汉子。
大厅一干人有几分羡慕,却也并无不悦,毕竟客栈内的凶险厮杀也没怎么出力,酒菜又没不同,算不得怠慢。
贾泉言而有信,还真特意给石不凡上了几壶好酒。
这样一来,反倒让少年有几分赧然。
觥筹交错,宾主皆欢。
席间,贾掌柜将一鼓鼓囊囊的布袋递来,说是护卫酬劳。
石不凡也不扭捏,接过打开一看,满满一袋铜钱,至少数百文。
“这位贾老哥是心存试探?”
他笑了笑,略一思索,取了约莫五十文,其余又递还贾泉。
石不凡自知若无客栈一事,自己小厮活计哪里值得这些钱。
先前这位东家对自己有恩情,原本就该分文不取,可这样一来贾东家难免为难。取五十文不多不少,也算皆大欢喜。
自古财帛动人心,又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一说,石不凡自认不是君子,却也不会乱取。
贾泉伸手挡回,正色道:“少了。”
石不凡执意将布囊递还,笑道:“多了。
贾泉看来一眼,不再坚持,笑眯眯接过。
三人继续饮酒。
饮至微醺,贾泉调侃少年:“不知日后石少侠有何盘算?”
石不凡放下酒碗,不禁摇头苦笑:“贾老哥也瞧得出我这是出门寻名师求艺,浪荡大半年,盘缠花尽,还没个眉目。”
贾泉把他面前酒碗斟满,笑道:“别灰心,天下武夫多如牛毛,趁着年少多闯荡,说不定机缘一到就会遇到名师收留。”
这时,叫做‘邓武年’拓云山中年刀客看来一眼,难得开口:“少年人总觉得江湖是鲜衣怒马。我与你这般年纪时也是这等心思,一心想要做个受崇敬、威风写意的侠客。总觉得学了一身高超本事,便是江湖处处有黄金。这都是说书人侠义小说哄骗人的屁话。等入了江湖才知道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江湖人也要吃喝拉撒,也得为几两养家糊口的碎银东奔西跑,天下那个宗门不是想破了脑袋找赚钱的路子。古话说的极好——穷读书、富学武,没有银钱铺路,哪来畅通的武学大路。家境不好,要么读书,要么找个安稳的营生,市井钱难赚,江湖难赚钱。”
石不凡沉默不语,这位出身于一方豪强的刀客,一身出众武艺又怎样,还不是为了散碎银子做护卫听人使唤。
市井传言中江湖豪侠动辄一掷千金,而今一看,即使有,也绝不会多。
石不凡心情不畅,顺手拿起酒壶把刀客面前酒碗斟满。
汉子对碗中波纹荡漾的酒水怔怔出神,良久,才喃喃道:“与其混迹于这座波谲云诡的江湖,哪如做个斗升小民逍遥快活。”
邓武年轻声一叹,端起酒碗,同桌人识趣俱端酒碰碗。
石不凡饮尽碗中酒,轻声道:“斗升小民也有他们的苦,恃强凌弱比比皆是。若有武艺,至少还能保得家人安稳。”
邓武年却摇头:“江湖里何尝不如此,小至山野散修,大到宗派门户,争名夺利何曾间断过。市井乡野争斗不过是头破血流,江湖纷争向来血雨腥风,那日不死几条人命。”
石不凡笑了笑,轻声道:“既然出门,总得见识一番江湖风光不是。”
汉子笑了笑,没接腔。
贾泉也饮尽碗中酒,望一眼神色黯然的少年,轻声道:“小老弟聪明伶俐,也有胆识,如能遇见位好师傅,还怕没有扬名之日?!”
他蓦然转首望着汉子,笑眯眯道:“邓老弟,收个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