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第二十章 江湖何处不凶险

    本事多大碗多大。

    石不凡晓得这句洛郢城俗话里的道理,更有自知之明。

    既然没有护卫的本事,那就做小厮该做的杂活。

    他能贪享图乐,也吃得了苦、受得了累。能行凶作恶,也能做个听人使唤的乖巧小厮。更能巧舌如簧,说得出熨帖的恭维奉承话儿。

    不消几日,便和一群人厮混熟稔,人缘颇好。

    路途千里,也曾遇到几伙剪径蟊贼,一群护卫也不能白吃饭白拿银子,抄兵器上去招呼。这些把式稀松的贼子挨了顿揍,见了点血便仓皇逃窜。即便有硬茬子,护卫头领‘梁栋’便会亲自出手。这个三十多岁五大三粗的汉子整日与石不凡说自己是一个快要摸到四品门槛的高手,被好些个豪贵门阀邀请去做护院,只因自己不喜约束,才做了这天南地北自在游逛的护卫。不管他这话里有没有吹嘘,手上功夫也确实不含糊,一把劈山刀舞得是虎虎生风,刀光似飞雪。对战那些蟊贼头目,往往三招五式随手拍飞。

    拦路剪径之人有不少是些衣不遮体、面黄肌瘦之人,一看就知是些缺吃少喝的穷苦人,做护卫的能有几个好出身,大家同病相怜,碰到此类,大多赶走了事,不下重手。

    一路也算平安无事,北魏城就在益州阳平郡,商队自北进入益州,只需穿过武都郡便可到达。

    铁牛山盘亘在平阳与武都郡之间,因形似卧牛而名。山不高,方圆百里,山上缺林少木,满目光秃秃的嶙峋山石,这境况养不活樵夫猎户,山下也就少有庄户。因一条官道自此经过,才算有了寥寥人迹。

    山坡下官道旁有一家客栈,名“老牛客栈”,据说掌柜姓牛,便有了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

    晌午时分,商队缓缓而来,客栈斑驳的招牌已清晰可见,也看得见店小二在门口探头探脑张望的人影。

    东家‘贾泉’眼见到了家门口,心中大石终于落地,眉眼带笑,对护卫道:“过了铁牛山就是阳平郡,诸位一路辛苦,也早晓得众兄弟忍得辛苦,今儿就破个例,小酌几杯。”

    梁栋满心欢喜,笑哈哈应道:“东家发话,咱们兄弟自然高兴。一提‘酒’字,咱老梁肚里的酒虫就不安生了啊!”

    这群拿命换银钱之人大都是好酒之徒,听闻皆笑逐颜开。

    贾泉晓得护卫们的脾性,叮嘱道:“先少喝点稳住酒虫,等到了北魏城,定当管饱兄弟们酒水。”

    说笑间,车队已到了客栈前,已经候着的掌柜小二一齐涌来。

    贾泉一看小二面生,见到那掌柜更是惊讶。

    兴许店内伙计换人,怎会连掌柜也不识得?

    便开口问道:“你是掌柜?怎不见老牛?”

    这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笑盈盈应道:“这几日舅舅回了老家,央我暂且替代。看来客官是熟客,今儿个我送壶酒,替舅舅答谢老主顾。”

    贾泉也知晓牛姓掌柜原籍他乡,也就消了疑虑。

    “那就先谢过小掌柜。”贾泉调笑道:“不过我们人多,得分三桌,送一壶酒不够分啊。”

    年轻掌柜颇为爽利,大手一挥,笑哈哈道:“那就再送两壶,反正又不花我的钱。”

    贾泉笑容满面:“少掌柜是个爽快人,可比你那抠搜的舅舅强得多,老哥先行谢过,待会一定得敬掌柜两杯,千万不能推辞啊。”

    年轻人一笑了之。

    官道平整宽阔,行人稀零,而今正值午食之时,七八张桌子空无一人,冷清光景与旁侧荒芜寂寞的山梁一般无二。

    商队一行人进了屋,才算有了些人气。

    二十几人分三桌,每桌四荤四素八道菜,每桌一壶酒,外带掌柜送一壶,两壶酒与一众嗜酒如命之人来说不过是湿湿嘴皮子,远不到慰藉酒虫。

    贾泉说到做到,果真拉了年轻掌柜敬酒。后者无奈,只得喝下。众人这才开始推杯换盏。

    十几名护卫坐在一起太过拥挤,均出五人与石不凡以及几位赶车马夫坐在一桌,两壶酒俱被护卫霸占了去,石不凡本想尝尝这益州酒水的滋味,只是那几个车把式不做声,自己一个小厮也不好做出头鸟,只得按捺下腹内酒虫。

    酒过三巡,贾泉拎酒壶,给众人挨个敬酒。

    贾泉来倒酒,护卫们慌忙起身,与东家碰杯。又给邻座的车夫斟酒,皆是慌忙起身,双手捧杯说些恭维感激话儿。只一人不喝酒,那汉子也是马夫,年过而立,黑黑瘦瘦,模样普通,穿一身褐色粗布麻衣。东家敬来的酒被他挡了回去。

    贾泉也不勉强,笑了笑,冲汉子点点头,继续顺序向下。

    桌上斟酒大都循先长后幼的规矩,年龄最小,自然排在最后。

    轮到望眼欲穿的石少侠之时,竟没了酒,另外两个桌的酒壶也早已空空如也。

    闻了半天酒味,吞了半碗口水,竟然没尝到一口酒?

    石少侠颇觉无奈。

    贾泉也自觉好笑,笑眯眯问道:“不然我再拿一壶?”

    石不凡怎听不出话中之意,笑了笑,道:“先欠着,不过,还的时候可得是一壶。”

    贾泉哈哈一笑,拍了拍少年肩膀,道:“好,欠你一壶酒,等回到城里再还这账。”

    年轻掌柜走出柜台,突然悠悠插口:“贾掌柜就不用盘算着回城了。后院有口老井挺宽敞,对你来说也算是个好去处。”

    浅笑吟吟之人说着杀意浓浓之话。

    满屋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所有人俱望向这个年轻人。

    护卫全体起身,刀剑出鞘。

    目光冷冷,利刃森寒,客栈大厅瞬间杀机浓重。

    方才还在殷勤侍候的两名店小二瞬间没了踪影。

    贾泉行商多年见多识广,与各种人物有过交集,本着不到万不得已莫与人为敌的念头,依旧和颜笑同这位不知何时腰间悬柄剑的年轻掌柜说道:“小掌柜的为何说这样的话,难不成与贾某有旧怨?”

    未等那人开言,梁栋就在旁冷笑道:“东家不必多费口舌,这厮摆明想吃下咱们这趟货。不过,能不能吃下得看手上的功夫。”

    魁梧汉子提刀的那一刻神色微变,依旧劈下当头一刀。

    刀光如雪。

    年轻人淡淡道:“五品如走狗,就别来呱噪了。”

    话语时,伸右掌轻描淡写的一拍。

    气势勇猛的一记重劈被白净手掌横向拍开。

    商队一行登时变了脸色,梁栋自称已接近四品门槛,即便有些吹嘘,但也是实打实的五品境界。而眼下竟然被人用手掌拍开刀势,对手该是怎样的强横实力?

    实力更弱的护卫瞬间没了凶悍气势。

    这才是高手。

    石不凡瞪大双眼,若不是敌对之势,得鼓掌叫好一番。

    浪荡江湖半年,从没见过入品武夫打架,梁栋先前几次出手虽说赢得漂亮,但石不凡也能瞧得出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大抵和老黄鱼的功夫相差无几。也就也捏不准此人是不是吹嘘。也曾动了拜师的心思,套过近乎,被汉子一眼看穿,对石不凡直言相告,自己也是花了大价钱学来的本事,肯定不会白白传授。石不凡本来也有些犹豫不决,梁栋用的是刀,又是以刚猛力道见长的重刀,自己这幅身板耍起来不好看。况且苏家小仙子用的是剑,要与之相配,剑自然是不二之选,‘双剑合璧’才是江湖侠侣的美谈,刀和剑似乎不登对。听梁栋这般一说,也就断了这念头。

    如今对阵真正的高手,这姓梁的似乎也只是唬人的假把式。

    梁栋面色似纸,汗出如浆。

    “这真气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无法流转真气?”年轻男子淡淡一笑,坦荡相告:“想必你也听过‘百济散’这药的名号,只需沾染丝毫,就令真气运转迟钝、实力大跌。莫说你这末流,即便三品武夫沾了也要跌了境界。”

    “原来如此,难怪酒菜用银针探不出异常。”

    这梁栋倒也颇为硬气,收刀后撤,面不改色:“能在这金贵毒药上栽跟头,我们兄弟认了,杀剐随意,只是对不住贾老哥。”

    贾泉神色黯然,摆了摆手。

    到了这份上,客套话还有何意。

    “你这等庸手还值得用这种药?!”年轻掌柜杀人诛心,嗤笑后手指一处,笑道:“原本这‘百济散’是专为这位老哥所备,只是他小心谨慎不沾滴酒,实在亏了我这一片心意啊!”

    众人随指望去,竟是那个模样普通、穿着更不起眼的褐衣中年马夫。

    石不凡吃了一惊,这段时日的相处,和马夫、仆从及护卫等人大都有几分交际,与首领梁栋更是厮混得熟稔。唯一除外之人就是这背了个以竹筒做剑鞘的马夫,这汉子性子冷淡,一天到晚说不上两句话,石不凡与他有心聊上几句,也是三打两不理,三番两次后就再没了与之结交的兴致。

    能让这个年轻高手暗中下毒应对的必然是一位高手中的高手。

    石不凡一向对自己的眼力怀有自信,不由揉揉眼。

    自己肉眼凡胎,没识出这位深藏不露的真人相貌?!

    年轻掌柜又轻笑道:“堂堂品阶高手竟然扮做马夫,老哥,你有点丢武夫的脸面啊!”

    “原本就是马夫,又何来丢脸一说。”至此刻,一直沉默吃饭的黑瘦汉子才放下筷子离开饭桌。

    年轻掌柜哈哈一笑,道:“小弟实在是看不透哥哥修为境界不敢动手,才在这呱噪,老哥几品?透个底,三品的话小弟赶紧跑路,否则的话就得讨教几招。”

    褐衣汉子没理他,沉默片刻问道:“杀人还是劫货?”

    “杀人。”掌柜轻声道:“有人出重金取贾掌柜项上人头。”

    这边贾泉额头见汗:“贾某自忖平素不曾与人结仇,小哥可否告知是哪人要买我的命?”

    年轻人白他一眼,道:“等到砍头的时候自然会让你做个明白鬼,眼下还不知能不能打过这位老哥,提前泄露雇主名字不合行当规矩。”

    贾泉摸了摸额头汗水,咧嘴苦笑。

    中年马夫走前两步,看了眼屋外天色,皱眉道:“要动手就赶快,叨叨没完耽搁赶路。”

    说话这么硬气,这才是高手风范啊。

    石不凡立刻对汉子仰如山斗,即便没有说书先生吹嘘的那种可令日月变色、山河倾覆的绝世武夫气象,也至少得有气吞斗牛的高手雄浑派头。

    对此人再三打量,可怎么看依旧是个普通汉子,模样有些丑,气态平平,更像是在田间久经日晒风刮的粗粝农户。

    少掌柜呵呵一笑,上下打量眼前的黑瘦马夫,商量道:“要不讨教几招?”

    “不动手料想你不会甘心,出来吧。”

    “后院宽敞,还能遮人眼目。”年轻人皮脸不薄,这等境况还能说出无耻之言:“老哥收些力,小弟也是为了几两碎银养家啊。”

    不说旁人,就连石少侠这等厚颜之人也觉汗颜。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子。

    客栈后院的宽敞空地确实是打架的上好场地。

    中年马夫神色依旧平淡无波,解下背后那根粗细如幼儿手臂、长不足三尺的竹筒,抓剑柄一拉,晴空下一抹凌厉寒光,在这森冷的光芒里,似乎整个院落布满这清冷之色。

    这不是一柄剑,而是一把不足三尺的狭长直刀。

    泛着幽蓝光芒的直刀,犹如一抹幽深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