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第二十九章 出逃与幻梦

    树下异兽正在与树叶缠斗。

    不知是哪只异兽找到了树叶叶柄这处命门,只需轻轻一碰,坚硬且锋利无比的树叶登时消散于无形。不久前还斗得你死我活的两只异兽当下结为盟友,将树叶尽数打散。

    李季冷眼旁观,两头畜生的联合实属迫于无奈,等摘取五彩树果之时必然有一场生死之争。

    他所料不差,这场生死之争出现得很快,且很突然。

    树叶落尽,九根树枝脱离树干,如同有无形大手握着般,或以风雷之势轰然砸击,或以横扫席卷千军。

    巨响伴随一阵地动山摇,石坪上出现无数个大坑,整个石坪布满裂痕,形如蛛网。

    黑甲兽就在躲避树枝砸击之时骤然向盟友发难。

    它只甩了一下长尾。

    十几道黢黑寒芒自尾端掠向猿猴。后者正在辛苦躲避树枝,黑芒既突兀又来势奇快,待察觉已到身前。

    黑色尾鳞多数没入白猿体内,更有几道破体远去。

    紧接着,一根树枝扫中猿猴,它跌出丈余外,尚未落地口鼻已喷出鲜血。

    李季摇了摇头,白猿连续遭受重创,即使中品异兽也无生还可能。

    落地后的白猿不曾哀嚎、也不曾逃窜,就蹲坐在石坪边沿,望来一眼,而后静静看着树下那道雄健身影。

    它望来的眼神极平静,就像一位正在坦然等死的人类。

    李季心中并未有怜悯之意,并非冷血,人世间争权夺利与野兽争抢吃食没甚不同,落败者大多以身死收场。

    当下反倒有几分感慨,这两只异兽灵智皆不输成年人类。两者相较之下黑甲兽还要更胜一筹,不仅心机深重、阴狠毒辣,且杀伐果决,更善于隐藏实力。就似长尾,上次两兽对战始终不曾动用,而今使出,一举重创对手。其额间的那根独角也从未使用,竟能将坚硬如钢铁的树枝硬生生撞裂。

    就如同树叶一般,树枝一旦破裂即刻化为乌有。

    九根树枝尽数散去,黑甲兽也受了不轻的伤,在远处犹能看见伤处的白骨。随着攀爬上树,殷红的鲜血如雨点般滴落树下。

    李季望着天空,光柱刺破云层的圆洞犹在,此时乌云低垂,要变天了。

    在失去树冠果子的那刻,灰色树木开始崩裂,而后化作烟雾消散空气中。

    跳下树的黑甲兽奔向白猿。

    后者一直在静静等死。

    骨头碎裂声中,白猿头颅内的一颗黄色珠子被黑甲兽和血吞下。

    这珠子被世人称作‘玄兽丹’,只有异兽、玄兽颅内才会生成,蕴含孕育者大半精血,兽类吞食裨益极大。

    李季平静看着这一幕,头顶这片狭长天空出现数个墨点,他抬头看了眼,叹了口气。

    异兽正飞奔而来,自己也只能如白猿般原地等死。

    黑点落势极快,异兽跑至跟前,已能瞧见禽鸟背上的人影。

    有惊讶之声落入谷底。

    被兽爪拍倒的那刻,李季闭了眼,身体忽然一轻,意料中的疼痛竟未出现?!睁眼一看,凶猛异兽正叼着自己的腰带向北疾驰。

    转首后望,一个中年武夫持剑追来。

    这是要救自己?

    李季初时惊诧,略一思索便知晓其中缘由。

    自己破了黑色雾障才得以让那颗天地灵宝现世,无论被那只异兽获得,俱不敢漠视这份恩情。世人讲究知恩图报,异兽灵智极高,更能感知天道中的因果牵扯,才会有此番举动。

    世间多有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人,由此来看,远不如一只山野异兽。

    异兽四爪落处起闷雷,眼前景物模糊,耳畔风声怒号。

    武夫脚力不弱却还远远不够,连同飞禽也要弱上一筹。

    李季被丢进河水中。

    入水之时望一眼岸边,黑甲异兽一个前冲将那武夫撞出丈余。

    河水中暗流汹涌,他被水流携裹冲入暗河。

    东方泛起的一丝光亮,犹如利刃割开黝黑幕布。

    石不凡一跃翻出院墙,轻捷如飞鸟行空。

    街上已有行人匆忙身影,有为了生计苦劳之人,也有些胸怀鸿鹄之志而早起求学的年少读书人,更不乏有如少年般心怀游侠志向的习武儿郎,俱是行色匆匆。

    军卒打开城门,躲回背风处,睡意惺忪,抱长枪打着哈欠,偶尔瞟一眼出入行人。

    西城门外。

    寒风吹枯草,草短声刺刺。

    凄切北风里,众生如蘩草。

    石不凡在萧黄之色中北方疾驰,掠过草地,投身入一片青黄相间的树林中。

    落叶深厚,脚步声微。

    他一路奔势不减,越岩石,避树木,似一条游蛇在蜿蜒飞驰。

    约莫过了半里,到了树林一片空旷所在。

    他在两株粗壮铁栎木下停下脚步,树下散落了几块如簸箕大小的石块。挪动地面岩石一角,石下是个两尺见方勉强蹲下的土坑,他蹲下身子,又将岩石慢慢挪回原处。

    石下有些许罅隙,并不遮挡向外窥伺的视线。

    他蹲在石下,静默等待。

    不多时,有轻微的响动,就如细雨落于林木发出的沙沙之声。

    石不凡屏息静气向外张望,一个腰悬长剑的少年,来至空旷场地。

    模样俊逸的白裘少年看了看四周,一双眸子还在他藏身的几块凌乱巨石上停了片刻。又闭目倾听,直到确信无人,方才脱去裘衣,拔出腰间利器。

    出鞘的不是长剑,是一柄直刀,幽蓝色的直刀,不足三尺,幽蓝一抹犹如晴空一片。

    拓云刀。

    拓云山特有的直刀,唯有拓云山弟子能用、会用。

    邓武年所用的直刀与此刻这把一般式样。

    少年闭拢双眼,一手持柄,一手平托直刀于胸前。静静站立不动,像是一株傲风矗立的挺拔铁栎。

    风啸的风在树林中弱了声息,依旧卷起团团枯黄的落叶,枯叶落在少年身上,停留在他的黑发与胜雪的白衣上,不肯落地。

    他依旧不动,闭着眼,与树林浑然一体。

    石不凡透过石隙望着这少年,一眼不眨,唯恐遗漏一分一毫。

    少年静立足足持续了一刻钟,直到那只聒噪的山雀打破了这份静寂。

    捧刀养势的少年没抬头,抬手向声响处掷出直刀。

    刀落处有所偏差,没砍到鸟雀,把旁侧一根树枝削断。

    山雀‘呱呱’逃窜,惊慌得掉落一片羽毛。

    白衣少年郎跨步窜出,将坠下的直刀抄在手,持刀手腕连震,那片鸟羽就在一团幽蓝色携裹下不能落地。

    耍弄尽兴,才将羽毛用刀锋摧断。

    清俊少年深吸口气,正式练刀。

    一样的拓云刀,却有不一样的刀势。

    邓武年刀势沉稳狠辣,守势如磐石铁壁,攻势似毒蛇奇袭。不甚好看,却奇快,不但实用且凌厉诡诈。

    少年一把拓云刀刀势连绵如潮水汹涌,气势磅礴恢弘,四溢刀风在其周身激荡出雄浑气象。

    石不凡的双眼那一缕灵活飘逸的蓝色里逐渐失神。

    每当看到少年练刀,心境异常平静澄明。眼眸与心神中只有这一道幽蓝光彩,这道华光在天地间勾勒出玄妙线路,如书法大家恣意挥毫,似雷蛇遨游墨云。

    幽蓝刀光入在眼里,却在他心境里幻化出万千异象。

    地上人捉光弄电。

    地下人神游天外。

    待他回过神来,那白衣少年早已不知去向。

    偷看这少年练刀起始于一月前,原本在林外习练自己的疯魔刀法。见白裘同龄人进入树林,一时好奇便悄悄尾随。

    初次见连绵似江河,飘逸如灵蛇般的刀法。仿佛有一道天际垂落的光芒自头顶穿入心窍,心境中异象顿生。

    自此后便偷偷挖了个藏身土坑,并非为了偷师学艺,而是为了进入玄异的神游状态,这是邓武年耍刀不曾出现过的异样景象。

    每次偷看少年练刀进入那种玄异的心境之后,他觉得自己对于用刀,懂了几分,就如骤然开了一处心窍,掌控于心神。

    钻出土坑,将石板归复原处。

    步履缓缓,心境犹未完全平复。

    石不凡皱双眉思索。

    林外初阳明媚,有几分煦煦温暖。

    他停下脚步,看着身前自己长长的影子。

    该自己练刀了。

    抽出别在裤腰带里的竹刀,有样学样,擎刀于胸前,闭拢眼眸,做深思状。

    过了没多久,又觉擎刀的架势别扭,索性将手中刀尖垂地,左手握拳与胸齐,这架势看起来活像在拎刀追人。

    “老邓说过,学武之途千万道,不必步人后尘。”

    石少侠时常以此话自省,思索着寻一条适合自己的刀道。

    闭拢眼睫面向东方,学那个少年静默而立。

    过了许久。

    暖阳拂面,令人昏昏沉沉,几分睡意朦胧、几分精神恍惚。

    恍惚中,仿佛置身于一片桃花林中,花开争艳的时节,万朵桃花开,红黄白粉、芬芳竞艳。花林中央有一片茵茵草地,有一女子玲珑身影。

    女子妙龄,背负长剑,着淡雅青衣,长发如瀑,窈窕身姿宛若风中花枝。

    春风翩跹,扬起一抹霓裳。

    女子转首望来,眉目如画。

    又一笑,眉眼里就好似这桃花般风情千顷。

    美人如玉,艳压桃花。

    是这世上绝色啊。

    女子转身,剑出鞘,气恢弘,似流星、如惊鸿,时而轻盈若飞燕,时而骤如闪电。有剑气破石裂山,又有剑雨九天落雷霆。

    他走向女子,腰间直刀出鞘,与女子共舞,刀锋在虚空画出一道道完美弧线。

    九天凤与凰,一舞动四方。